熔炉深处的脉动,仿佛一颗巨大而垂死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将灼热的空气与低沉的轰鸣挤压进这条狭长的通道。
红光不再是温和的背景,而是化作了粘稠的、有质感的浪潮,拍打在苏妄言和楚青竹的身上。
每前进一米,温度就攀升一度,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瞬间蒸发,留下淡淡的咸味。
他们没有交谈,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多余的声音都会被炉心的巨响吞噬。
沉默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戒备。
楚青竹走在前面,异化的骨刃手臂微微下垂,刃尖在离地几厘米处悬浮,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出。
她步伐极轻,跑酷训练赋予她的不仅仅是神经抗压性,更是一种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本能。
她总能找到金属地板上应力最微弱的点,避开那些因为高温而发出呻吟的管道接缝。
苏妄言紧随其后,他的感官被另一种东西所占据。
林烬留下的地图在他眼前半透明的战术目镜上展开,那十七条地下脉络如同燃烧的神经,而他们正行走在最粗壮的一条主干之上。
地图上的每一个“意识锚点”,在这里都化作了具体的、可以感知的存在。
它们不是光点,而是痛苦的漩涡。
他能“听”到,那些被炼化的意识并未彻底消散,它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一遍遍重演着被剥离、被碾碎前的最后瞬间。
有孩童寻找母亲的哭泣,有恋人诀别时的嘶喊,有老人对生命最后的眷恋……无数绝望的碎片汇聚成一股精神风暴,冲击着他的心智。
这才是佛国真正的地基——建立在无尽哀嚎之上的极乐净土。
他终于明白楚青竹所说的“在骨头里敲木鱼”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比喻,而是一种酷刑。
这些残存的意识被禁锢在舍利子能量网中,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修行”,它们的痛苦与绝望就是熔炉最高效的燃料。
突然,走在前面的楚青竹停下了脚步,左臂的骨刃猛地抬起,护在身前。
苏妄言也立刻警觉,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
前方的通道被一扇巨大的、布满冷却管线的闸门挡住了。
闸门中央,一个暗红色的佛手印记正缓缓旋转,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业障’过滤器。”楚青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仿佛是贴着苏妄言的耳膜发出,“佛国用来过滤掉上传者意识中最‘污秽’的部分——也就是他们的人性。通过这扇门,所有复杂的情感都会被剥离,只剩下最纯粹的能量体,方便熔炼。”她的语气里带着刻骨的仇恨,“我的小队……就是在这里失控的。”
苏妄言的目光落在那些粗大的冷却管线上。
他注意到,管线内流动的并非冷却液,而是一种闪烁着微光的能量流,与他们之前用来干扰影罗汉的“意识哭声”同源,但密度和强度高了千百倍。
这里就像一个精神层面的绞肉机。
“他们把这里变成了陷阱。”苏妄言迅速分析着,“高密度的精神污染会直接摧毁任何未经‘净化’的碳基大脑。影罗汉那种纯数据体不受影响,但我们……只要靠近,就会被那些绝望的记忆淹没。”
楚青竹没有说话,但苏妄言能看到她握着骨刃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她锁骨处的舍利子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烁,红光刺眼,甚至在她皮肤下蔓延出蛛网般的血色纹路。
她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微微颤抖。
“爸……妈……”她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眼中那清醒的怒火开始被一种迷茫的悲伤所取代。
嵌入她身体的碎片,此刻成了引爆精神炸弹的雷管。
“稳住!”苏妄言低喝一声,一步上前,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他的掌心,那枚属于小哑巴的舍利子残片也开始发烫,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流了进来——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无声的守护。
小哑巴在被“净化”的最后一刻,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这股温暖的情绪像一道清泉,通过苏妄言的手掌,注入楚青竹体内。
两股源自舍利子的能量在她体内碰撞,那股来自她队友的狂暴记忆洪流被暂时遏制住了。
楚青竹猛地一颤,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重新恢复了清明。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苏妄言,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抵抗这种精神冲击。
“你……”
“我习惯了。”苏妄言打断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是在说谎。
作为曾经的“执刀人”,他亲手送过无数人进入佛国,早已在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注视下变得麻木。
但此刻,这种麻木却成了他唯一的盾牌。
他看着那扇缓缓旋转的佛手印记,“我们不能从门走。得想办法绕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闸门侧面一排紧贴墙壁的维修管道上。
管道外壳上印着“备用冷却剂输送单元”的字样,直径勉强能容纳一人通过。
“影罗汉的追猎协议升级了。”苏妄言语速极快地分析着,“它不会再被同一种干扰模式欺骗第二次。它现在肯定在沿着主通道追来,我们没有时间去破解这扇‘业障’之门。从这里走,是唯一的生路。”
楚青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明白了的计划。
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左臂骨刃向前一探,刃尖在新式合金铸造的管道外壳上划出一连串刺眼的火花。
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能撕裂人的耳膜。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块半米见方的外壳被她精准地切割下来。
管道内部一片漆黑,一股混合着机油和臭氧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先进。”楚青竹说着,便要侧身钻入。
“等等,”苏妄言拉住了她,“里面可能不止我们两个。”
楚青竹一愣。
苏妄言指了指终端上的地图:“这条备用管道,绕过了‘业障’过滤器,直接通往熔炉的外围控制区。但你看这里,”他在地图上放大了一个节点,“有一个异常的能量信号,既不属于佛国的系统,也不像是被困的意识锚点。它很微弱,像是在……躲藏。”
楚青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佛国的心腹地带,任何一个“变量”都可能是盟友,也可能是更致命的敌人。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通道的尽头,那片粘稠的红光突然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剧烈闪烁。
不再是心脏般的搏动,而是一种包含了无数逻辑算法的复杂光语。
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传来,那不是金属刮擦声,也不是电子怒吼,而像是成千上万个程序同时在吟唱,汇聚成一股数据化的洪流,一首冰冷的、精准的、旨在锁死一切变量的“协议交响曲”。
影罗汉来了。
而且,它不再是单纯的追猎者,它正在用自己的权限,重塑这条通道的规则。
“没时间了!走!”楚青竹低吼一声,不再迟疑,率先钻进了狭窄的管道。
苏妄言紧随其后,在他爬进管道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影罗汉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浮现,但形态已经发生了改变。
它不再是单一的罗汉形态,而是分解成了无数个闪烁着代码的数据块,如同一群闻到血腥味的数字蝗虫,正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覆盖整条通道。
苏妄言猛地拉上被切割下来的管道外壳,将其死死卡住。
金属碰撞的巨响与外界那诡异的“交响曲”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最后的屏障。
管道内,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两人只能凭借身体的触感和呼吸声来确认对方的存在。
狭小的空间逼迫他们紧紧贴在一起,苏妄言能清晰地感受到楚青竹骨刃上传来的冰冷,以及她因警惕而绷紧的肌肉。
他们一前一后,在钢铁的肠道中艰难地匍匐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光线很微弱,并非熔炉的红光,而是一种惨白色的、像是老旧显示屏发出的冷光。
同时,一种新的声音取代了炉心的轰鸣。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嗒…嗒…嗒…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管道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它不像是机械故障,更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敲击着控制台的键盘。
前路未卜,后有追兵。这一次,再没有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