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渍里的时间
雨丝在玻璃上织成灰网,每道纹路都浸着潮湿的霉味。张砚秋站在怀安堂门槛内,指尖悬在墨渍上方,像在掂量一件旧物。松节油混着宣纸的草木香,在鼻腔里酿成又苦又厚重的味道 —— 这是古董修复师身上常有的气息。
老式挂钟的摆锤停在某个时刻,黄铜钟面蒙着薄灰,指针像被钉住的虫子翅膀。他摘下沾雨的呢帽,灰发间缠着片玉兰花瓣,该是从院角老树上刮落的。
“取张生宣。” 他声音压得很低,惊得檐角躲雨的夜鹭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窗棂,带起细碎木渣。
小林慌忙抽纸,指尖在宣纸上留下浅淡汗痕。这纸是陈怀安留着补画的,质地细密。张砚秋将纸轻覆在青石板的墨痕上,揭开时,只余层薄雾似的灰影。
“陈老用的是加胶的墨,” 他捏着纸角对光看,墨影在指尖浮动,“这种墨凝结比普通墨快。你看这晕染边缘,有两道极浅的拖痕 —— 像被布擦过,又没擦干净。”
工作台边缘的木头缺了块皮,新茬泛着浅黄,像道新鲜伤口。张砚秋用镊子夹起木屑,断面在光线下显出细密纹路 —— 这力道绝非失手磕碰,得是成年男子攥着硬物狠狠砸下才成。
“你说争执时摔了青花笔洗?” 他忽然转头,目光落在小林绞着袖口的手上。少年指节泛白,校服袖口磨出毛边,手腕有圈淡红勒痕,像常年戴着细巧物件。
“是、是先生说我调的胶水比例不对……” 小林喉结猛地滚动,声音发紧,“他把笔洗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墙角,我今早来就扫走了。”
张砚秋没接话,转身走向保险柜。转盘锁的刻度盘被磨得发亮,只有三个数字蒙着新鲜指痕。他指尖搭上金属盘面,凉意顺指腹爬上来:“是陈夫人的忌日吧?”
柜门弹开时带起阵尘埃,在斜射的天光里翻滚成细小漩涡。最下层的锦盒空着,暗红垫布上留着清晰的卷轴印,边缘沾着几粒明矾晶体 —— 像谁匆忙卷画时不小心蹭落的。
法医小李举着镊子走来,金属尖端夹着片深蓝丝绸,在暗光里泛着幽光:“张队,死者指甲缝里的,和周曼云旗袍下摆的料子一样。”
张砚秋转头时,正撞见周曼云往回收手。女人穿件香云纱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微微发抖,像寒风中的芦苇。她指尖掐着翡翠扣子,那扣子被捏得发亮,仿佛下一瞬就要碎了。
挂钟突然 “咔哒” 响了一声,像内部有什么崩裂。一片宣纸从齿轮间飘落,打着旋儿落在脚边。他弯腰拾起,纸面带着钟内特有的铜锈味,中央印着半枚玉印痕迹,边角圆润,与周曼云领口银胸针的花纹分毫不差。
窗台上的鞋印在青灰积尘里洇开,锯齿纹路像枚没盖全的印章。张砚秋蹲下身,鼻尖几乎贴到台面 —— 痕迹边缘有细微刻痕,绝非自然磨损,倒像用细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
雨还在下,敲得窗纸沙沙响。他忽然注意到,墨渍边缘的石板上,有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组成歪歪扭扭的 “赵” 字,被墨汁半掩着,像个急于躲藏的秘密。
2 褪色的账本
“曼云阁” 门楣在雨雾里泛着潮光,陈怀安题的 “云” 字最后一笔抖得厉害,墨色深一阵浅一阵,像条挣扎着钻进木头的蛇。张砚秋坐在梨花木桌前,看周曼云用银匙搅动碧螺春,茶叶在水中翻卷,露出茶盏底刻着的 “安” 字 —— 那是陈怀安的手笔,笔锋藏着他惯有的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