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时候熬出头
扬州城东关码头。
天刚蒙蒙亮,江面上还浮着一层化不开的灰白雾气,带着水腥气和隔夜饭菜的酸馊味儿,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周栋早早就到了,他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被晨雾洇得半湿,紧贴着嶙峋的脊背。
深秋的风,裹着江水特有的寒意,刀子似的从领口、袖口钻进去,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往掌心呵了口白气,那点热气瞬间就被冰冷的江风吹散了。
眼前是熟悉的喧嚣,也是他十年如一日的牢笼。
巨大的漕船像疲惫的巨兽,沉重地靠在青石垒砌的驳岸旁。
搭板已经放下,连接着船腹深处那幽暗的、散发着货物混合霉味的舱口。
码头上早已人头攒动,赤膊的力夫、吆喝的小贩、查验的税吏、焦急的货主……汇成一股浑浊嘈杂的人流。
号子声、斥骂声、讨价还价声、沉重的货物落地声,混杂着汗味、鱼腥味和劣质烟草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底层码头的生存交响。
周栋弓着腰,混在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汉子中间,等着把头派活。
他的腰背习惯性地向前倾着,那是经年累月扛重物留下的印记。
一块沉重的、裹着粗糙草席的盐包被吆喝着抬了过来。
周栋和旁边的汉子闷哼一声,肩膀同时顶了上去,承受住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分量。
草席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他肩头早已磨出的厚厚老茧,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起!”把头粗嘎的嗓音响起。
周栋咬紧牙关,额角青筋瞬间绷起,双腿猛地发力,和其他人一起,将那座盐山扛离了地面。
脚步沉重地挪向岸边堆货的场地,每一下都仿佛踩在自己的骨头上。
汗水很快就从额角渗出,混着脸上的尘垢,蜿蜒流下,在黝黑粗糙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浅痕。
他喘着粗气,鼻腔里全是盐粒干燥呛人的气味。
十年了。
整整十年,他就这样在扬州城这最喧嚣、最混乱、也最压榨人的地方,用肩膀和脊梁,扛着别人的货物,讨着别人的账目,一分一厘地攒着他的血汗钱。
七百两银子。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又像是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光。
每一两,都浸透了汗水,甚至血水。
他不敢去想那些被克扣工钱、被货主赖账、被地痞勒索的憋屈日子,也不敢去想为了省下几个铜板,多少个寒冬腊月里只啃冷硬窝头的滋味。
他只有一个最卑微也最固执的念头:熬出头!
熬到不再为下一趟货的工钱能不能到手而整夜睁眼到天亮,熬到能挺直腰杆,像个真正的小东家,而不是永远被人吆来喝去的苦力。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江面的雾气,却把码头的混乱和辛劳烤得更加滚烫刺目。
周栋刚把一批沉重的桐油桶卸下,汗流浃背,扶着旁边一个货堆喘息。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走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倨傲:
“周栋!前几日发往江宁那批药材的尾款,张家少爷说货在码头耽搁了两天,湿气重了些,要扣下五两银子作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