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挺括的白色洋装衬衫,料子一看就极好,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下身是笔挺的深色西裤,皮鞋纤尘不染。身形颀长挺拔,像一棵新抽芽的翠竹,立在碾坊这略显粗陋的院落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清贵。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利落。此刻,他正微微仰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架吱呀作响的巨大水车,眼神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像浸在溪水里的琥珀,清澈见底。只是那清澈之下,似乎又沉淀着些别的什么,让人一时看不分明。他看见我,眼神明显亮了一下,随即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礼貌又带着点探究的微笑。
“这位就是三三姑娘吧?”他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像山涧敲击鹅卵石的溪流,带着城里人特有的腔调,却不显得倨傲。
“明宇,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三三,养鱼可是一把好手!”旁边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连忙笑着介绍。这是镇上最大的米行老板,周掌柜。“三三,这位是省城来的杨明宇杨少爷,特意来咱们这儿……嗯,散散心,顺便看看山水。”
杨明宇的目光落在我沾着泥点子的裤脚和湿漉漉的木桶上,最后定格在桶里那条还在甩尾的鲤鱼身上。他向前走了两步,那股陌生的、混合着淡淡皂角香和书卷墨香的气息便笼罩过来。
“好鱼。”他赞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欣赏,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专注地看着桶里的鱼,眼神滚烫,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鳞片紧实光亮,背脊青黑,肚腹银白,游动有力,三三姑娘真是好本事。”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眼底,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赞叹,“你养的鱼……真肥。”
“真肥”两个字,被他用那清朗的嗓音说出来,莫名地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是嘲讽,不是调笑,是一种纯粹的、甚至带着点热切的肯定。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微澜。脸腾地一下有些发热,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含糊地应了声:“乡下地方,胡乱养的罢了。”拎着水桶,逃也似的钻进了旁边的灶房。
灶房里,娘正手忙脚乱地烧水泡茶,平日里装粗茶的大陶碗被她嫌弃地丢在一边,翻箱倒柜找出两个描着细蓝边、平日舍不得用的白瓷茶杯,用袖子擦了又擦,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惶恐。
“娘,这是做啥?”我把鱼桶放下,舀了瓢水洗手。
“哎哟我的傻闺女!”娘压低声音,扯住我的袖子,眼睛朝外瞟,“那可是省城来的大少爷!金贵人!哪能用咱们的粗碗待客?怠慢不得!怠慢不得!”她絮絮叨叨,“周掌柜说,杨少爷家是开大纱厂的!了不得的人家!你爹陪着说话呢,你赶紧收拾收拾,别让人笑话……”
我听着娘的话,看着那两个被擦得锃亮的白瓷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距离”的东西。是啊,省城来的大少爷,开纱厂的人家。他眼里的“真肥”,或许只是城里少爷对乡野趣味的一时新鲜。而我,终究只是这碾坊溪水边,一个会养鱼的乡下丫头。那点因他专注眼神和滚烫话语而升起的异样,瞬间被这现实浇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