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宇。六岁的世界里，声音太多，而我只想安静地看蚂蚁搬家。
幼儿园的户外活动时间，是声音的集市。尖叫、大笑、追逐的脚步，像一群吵闹的鸟儿在头顶扑棱。我悄悄溜到花坛边。泥土的气味是熟悉的，它不会突然大叫。几只黑色的小点正沿着墙根的裂缝，秩序井然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食物碎屑，像一支沉默而坚定的军队。我小心地捡起一根枯枝，屏住呼吸，轻轻拨开挡在它们前方的一小片草叶，生怕惊扰了这无声的跋涉。
“小宇妈妈，您看……” 李老师的声音像一片飘落的叶子，轻轻落在我身后。我认得她笔记本的硬壳边角。她指着我，对妈妈说：“小宇这学期总这样，集体游戏几乎不参与，总是一个人待着，连最喜欢的滑梯也提不起兴趣。长期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的社交能力会受影响。您在家，还是得多引导引导他，学着融入大家才好。” 我缩了缩脖子，专注地盯着那只拖着一粒米粒的蚂蚁，它的力气真大。妈妈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目光的重量落在我背上，那重量里，悄悄爬进了一丝不安。我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希望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或者一粒被蚂蚁搬走的米粒。
那晚，家里暖黄的灯光下，妈妈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翻动书页。我画画的旧本子不知何时被她拿在手里。本子里全是我的秘密：蚂蚁排着队，沿着我画出的曲折路线行进；蝴蝶翅膀上，我笨拙却执着地描摹着那些细小的、仿佛有生命的纹路；一只甲虫的触角，我甚至数了又数，固执地画上了六根细小的线条……一页又一页，是我和虫子们的对话。妈妈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线条，像在触碰易碎的露珠。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夏夜被露水洗过的星星。她走到我身边，蹲下来，和我一样高，声音像晚风一样轻：“小宇，”她指着我画本上那只最神奇的、触角特别长的工蚁，“明天把这个画本带到幼儿园去，好吗？你画里的这些小家伙，还有它们的故事，一定特别有趣。妈妈想，你的朋友们说不定也想听听呢。”
带到幼儿园？我的心猛地一跳，像受惊的瓢虫蜷缩起来。我的秘密花园，我的蚂蚁王国，要敞开给那些奔跑吵闹的生音吗？可妈妈眼里的光，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暖意，让我无法摇头。我低头看着画本上那只被我涂得格外黑的蚁后，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犹豫和一丝莫名的期待。
一周后的美术课，空气里弥漫着蜡笔的味道。老师说：“今天，大家来分享自己最喜欢的小动物吧！” 教室里立刻成了喧闹的池塘，小狗、小猫、小兔子……各种声音溅起水花。我紧紧抱着膝盖上的画本，硬硬的封面硌着腿。手指在封面上无意识地抠着，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地响，像只迷路的小鹿在胸腔里撞。画本里的蚂蚁们好像也在无声地骚动。
李老师温和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的小脸，最后落在我身上：“小宇，你愿意给我们看看你的画吗？” 那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拨动了我紧绷的弦。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了过来，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心汗津津的。我死死低着头，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课桌里。就在这时，画本封面上那只我用蓝色水彩笔勾勒的、举着一片树叶碎片的工蚁，它小小的、坚定的身影似乎戳了我一下。我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深又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站了起来。我拖着脚步走到前面，像拖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教室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