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府帖下达。
陈七的名字,赫然在列。他被选入了即将开赴安西都护府换防的队伍。
那一晚,李昭婉彻夜未眠。她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依旧皎洁的明月,泪水无声地滑落。明月还是那轮明月,照亮着长安的万家灯火,也照亮了她心中无尽的忧虑和牵挂。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生活,将不再是曲江池畔的采桑春歌,而将是遥远边关的铁马冰河。
第二章 夏歌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长安的夏日,炎热蒸腾,连曲江池亭亭玉立的荷花都显得无精打采。蝉鸣聒噪,粘稠的空气仿佛停滞。而在数千里外的安西都护府腹地,夏天则是另一番景象:烈日当空,无遮无挡,灼烤着无边无际的黄褐色戈壁,热浪扭曲着远方的地平线。风卷起沙尘,打在脸上生疼,连呼吸都带着呛人的土腥味。
陈七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煎熬了数月。最初的荣耀感早已被无休止的行军、严苛的训练、单调的戍卫消磨殆尽。安西广袤,烽燧孤悬,戍守的艰辛远超长安的想象。他身上那件浆洗过硬的布甲被汗水和风沙浸得僵硬粗糙,手臂上晒脱了几层皮。
军营里人语混杂着胡语,面孔黝黑粗粝。老兵王五是和陈七同烽燧的老哥,四十上下,满脸沟壑,沉默寡言。他递给陈七一瓢浑浊的水:“喝吧,省着点。这鬼地方,水比金子贵。”他看着远处如铁锅倒扣的天穹,眼神迷茫,“也不知家里……老娘那风湿的腿还疼不疼……”
陈七默默地接过水瓢,只浅浅抿了一口。水很涩,有股土腥气。他望着同样望不到头的东面,那里有长安,有他的桑树,有温暖的灯火和他心底最深的牵挂。
两人仰头望着疏勒城头那轮同样清冷、却被烽烟熏染得模糊的月亮,陈七听着王五渐渐低声哼唱起来,不成调的调子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哼着哼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消逝在呜咽的风里。
……
邮差成了连接东西的唯一希望。当那匹疲惫不堪、驮着沉重褡裢的驿马出现在营口,总会引起一阵无声的骚动。陈七每次都会挤在最前面,眼神近乎贪婪地在邮吏那卷竹简和布袋中搜寻自己的名字。
……
终于,在入夏后的某个黄昏,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陈七!长安有信!”
信是由一位回乡探亲的同乡捎带来的,很厚。李昭婉娟秀的字迹铺满纸张,详述家中琐事:婆母身体尚好,只是挂念;安儿已开始跟着坊间一位退隐的老儒生认字了,写出的第一个大字是“安”;西市新开了家波斯邸,货品琳琅满目;院子里的石榴树今春开得极盛,果子想必多……信末,她写道: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唯求郎君珍重自身,归期早定。”
字里行间,是竭力维持的平静与掩不住的浓浓忧虑。
陈七捧着信,倚着粗糙的土壁,在夕阳余晖下一遍遍细读。粗糙的手指抚过每一个字,似乎能触摸到妻子捣衣后留下的皂角清香,看见儿子一笔一划认真描摹的小脸。那些遥远的、琐碎的温暖,一点点驱散了戈壁的孤寒。他提起笔,蘸了些墨(墨块金贵,都是碾着沙粒写),在木牍上歪歪扭扭地回信:“七在此安好,上官仁厚,同袍互助……切莫挂心……待来年,石榴熟时,当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