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他小心翼翼地封好,连同一个小小的包裹,郑重地交给邮吏。包裹里,是他用几仗斩获的一个胡人头领随身佩带的、雕工粗犷的西域葡萄纹小银铃铛,还有他两个月的薪俸铜钱——换成了一小锭银子。最重要的是,他托人设法从龟兹商队换来的两小罐葡萄美酒。那酒装在黑陶小罐里,封着厚厚的泥胎,印着胡商简陋的标记。那是西域的滋味,带着异域的醇香和甜蜜,他想让家人也尝一尝这遥远边地的风味。
长安的月亮,在夏至后渐渐圆润,安西和长安的距离在信件的往来中不断拉近,何时征夫与思妇才能在石榴树下一起赏月?也许时间在下个归期,也许只有那无尽的期盼。
长安的夏天在蝉鸣中缓缓前行。李昭婉的日常被捣衣声、纺车声和照顾老小的琐碎填满。收到回信和包裹的那天,她坐在院中小凳上,手微微颤抖地拆开封泥。当那两罐黑沉沉的葡萄美酒现出真容,一股奇异的、带着西域风情的馥郁果香弥散开来,引得正在石板上蘸水练字的安儿好奇地凑过来。
“阿娘!这是什么呀?好香!”安儿的小鼻子翕动着。
李昭婉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罐的油纸封口,深紫红色的液体映入眼帘,香气更为浓郁。“这是爹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打跑坏人得来的好东西,叫做葡萄酒。”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声音轻快了些。她用干净的小木勺舀出一点,分别递到儿子和老母嘴边。
“酸!还有点甜!”安儿咂咂嘴,皱着小眉头,随即又笑了,“可是好香!爹爹真厉害!”
婆母抿了一小口,混浊的眼睛亮了亮:“稀罕物儿……七郎有心了。”她望向西方天际,低低叹道,“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喜悦的底色下,那深藏的忧虑又悄然弥漫开。
李昭婉的眼眶有些湿润,她背过身去,把另一罐酒仔细地封好,藏到柜子最里面。“等爹爹回来,我们一起喝。”她轻声对儿子说。这一小罐酒就像一颗苦涩中的蜜糖,让她在劳作的疲惫和对丈夫的无尽忧思中,得到片刻的喘息与慰藉。
她走到水缸旁,开始用力捣洗堆积的衣物。木杵敲击石砧的声音在院子里单调地回响,节奏比以前更沉更密了些。这“邦邦”声,是长安万家捣衣声中的一缕,天空明月皎皎承载着沉重的玉关情思。
第三章 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长安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几场秋雨后,草原上草色转黄,树叶片片飘零,带着几分肃杀。夜晚尤其清冷,巨大的冰轮悬在天际,清辉洒遍九衢。千家万户捣制冬衣的砧杵声此起彼伏,“咚…咚…咚…”,“邦…邦…邦…”,绵密又沉重,在寂静的坊巷间传得悠远,仿佛万千颗因思念而鼓动的心跳,敲打着寂静的夜空。每一记声响,都在叩问着边关亲人的消息。
李昭婉的捣衣声,是这秋夜交响中尤其勤勉的一缕。她为陈七准备过冬的衣物——厚实的新棉袍、更结实的毛袜、翻新的毡帽、甚至棉耳捂,一针一线都倾注了难以言说的忧惧与祈盼。木杵握在她手中,一下下锤打着浸湿的厚重衣料,每一次抬起落下,都耗尽力气,手臂早已酸胀麻木。冰凉的井水浸透指腹,指尖被泡得泛白发皱。月光下,她清瘦的身影像一张绷紧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