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本该是柳絮如烟,牡丹初绽的时节。如今却笼罩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里。诵经声从大明宫深处传来,不再是往昔的梵呗清音,倒像是千万只毒蜂在嗡鸣,钻透层层宫墙,钻进长安城每一条坊巷的骨髓里。那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热,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研磨着听者的神经。
大明宫深处的佛堂,香烛烧得极旺,烟雾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实质,沉重地压在跪伏在地的信徒们背上。烛火跳跃,将那些伏地身影投射在绘满诸佛壁画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檀香,混合着信徒们身上散出的、因长久跪拜和狂热激动而产生的汗酸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
佛堂中央的高台上,玄奘法师端坐莲台。那袭曾经纤尘不染、象征着无垢佛心的锦斓袈裟,如今颜色沉暗,仿佛吸饱了这殿内浑浊的烟雾与人心深处的暗影。袈裟上精细的纹路,在摇曳烛光下,竟隐隐透出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他双手捧着那卷从西天灵山带回的贝叶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经文上的金字不再流淌智慧之光,反而像无数只细小的、焦躁不安的金色爬虫,在古老的贝叶上疯狂扭动,变幻出种种狰狞诡谲的图案。
玄奘低垂着头颅,嘴唇急速开合,那低沉、粘稠、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诵经声,正是从他喉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粘稠的蜜糖和冰冷的铁锈,死死粘住听者的心神。他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细密的汗珠滚落,砸在贝叶经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瞬间被那扭动的金字吞噬。汗水蜿蜒流过他的脸颊,在那张曾经温和悲悯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浑浊的痕迹。
“灭情…绝欲…方得…真…清净…” 他诵念着经中字句,声音嘶哑断续,如同垂死野兽的喘息。每一个字吐出,他脸上便掠过一丝痉挛般的痛苦,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狰狞的执拗取代。那痛苦与执拗交织着,在他眉宇间刻下深深的沟壑。
高台之下,一个跪伏在最前排的年轻妇人猛地抬起头。她双眼圆睁,瞳孔却空洞得吓人,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高台上那扭曲的暗红袈裟身影。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突然,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像是骨头在断裂。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甲乌黑,狠狠地抓向自己的脸颊!锐利的指甲划过皮肉,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她僵硬的下颌滴落,在身前金砖地上洇开几朵刺目的猩红小花。
然而,她竟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脸上那死寂的空白依旧,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玄奘,仿佛那自残的举动是某种神圣仪轨的一部分。
玄奘诵经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失控的尖啸:“斩!斩尽尘缘!斩!斩!斩!”
高台之下,更多的信徒开始异动。有人以头抢地,咚咚作响,额上血肉模糊;有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扭动;有人痴痴傻笑,涎水从嘴角流下……整个佛堂,如同修罗地狱的投影,在缭绕的毒烟与扭曲的诵经声中沉沦。那卷贝叶经上的金字,扭动得愈发狂乱,映在玄奘眼中,仿佛燃起了两簇幽暗的、冰冷的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