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缸里的水已被舀干见底,缸壁上沾着几缕浑浊的泥浆。

她伸着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抠挖着缸底沉积的淤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眼神空洞而执着,喃喃自语:

“水…水里有光…金粉…沉底了…”

喧嚣像瘟疫一样蔓延开去。

邻村的人赶来了,更远地方的人也闻风而至。

田野里,刚抽穗的庄稼被成片踩倒、掀翻,无数人挥舞着锄头铁锹,掘地三尺,只为寻找那传说中比沙砾还细小的金芒。

山坡上,草皮被掀开,树根被刨断。

河滩上,浑浊的河水被搅得天翻地覆,筛子、箩筐、甚至女人的发簪都被用来筛洗泥沙。

每一粒在阳光下偶然闪光的石英碎片,每一片沾着露水的草叶,都会引来一阵疯狂的争抢和撕打。

张樵夫的家,那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破草屋,在第一天夜里就被失去理智的人群撞塌了半边。

他蜷缩在仅存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裹。

包裹里,是那天山岗上混乱时,他跌倒后顺手从身旁桂树残桩上掰下的一截枯枝。

它冰冷、干硬,毫无生气,像一段死去的骨头。

他抱着它,像抱着唯一不会背叛的依靠。

外面,是永无止歇的挖掘声、咒骂声、哭嚎声,还有为了争夺一小撮可疑“金沙”而爆发的激烈打斗声。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血腥和一种绝望的焦躁。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清冷的银辉再次笼罩大地,却再也照不进人心的角落。

张樵夫抱着那截冰冷的枯枝,一步一步,再次走上那座光秃秃的山岗。

月光依旧皎洁,月宫里的桂树依然清晰可见,枝叶在无声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抬起头,望向那轮圆满的、亘古不变的月亮,望向那棵巨大的、遥不可及的桂树。

山风掠过他干裂的嘴唇,带着无尽的寒意。

他缓缓低下头。

山下,曾经熟悉的田野、山峦、河滩,此刻已面目全非。

大地像一块被撕烂的破布,布满深坑和乱石在这片被反复蹂躏的荒芜之上,无数人影正匍匐着,蠕动着。

他们不再是村民,而像一群不知疲倦、永不知餍足的蝼蚁。

他们低着头,脊梁弯成卑微的弧度,双手在泥土、石缝、污水里疯狂地抠挖、摸索。

月光冷冷地洒在他们背上,照亮了褴褛的衣衫、磨破渗血的指尖、还有那些写满贪婪与绝望的、永不抬起的脸孔。

没有交谈,只有粗重的喘息、指甲刮擦硬物的刺耳声、以及偶尔发现一点可疑闪光时发出的、非人般的兴奋呜咽。

整片山野,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只为攫取那虚幻金尘而存在的蚁穴。

张樵夫抱紧了怀中的枯枝。

它依旧冰冷,像一块无法捂热的寒铁。

他再次抬起头,最后一次望向那轮孤悬天际的明月,望向月宫中那棵静默的桂树。

桂树的枝叶,在澄澈的月光里,依旧无声地舒展着。

树影婆娑,仿佛亘古如此,又仿佛藏着永恒的谜题与叹息。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将他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指向山下那片匍匐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