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说完,脸颊烫得快要冒烟,几乎不敢呼吸,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紧紧地抱着我的速写本,仰头望着他。
展厅里似乎更静了。远处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阳光落地的声音,微尘飞舞的声音,还有我自己那颗快要撞碎胸腔的心跳声。
他垂下了眼睫。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冰冷金属般的微光。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努力踮起的脚尖上,然后,极其缓慢地,沿着我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小腿线条,掠过被颜料沾染了一点钴蓝的裙摆,扫过我紧紧攥着速写本、指节泛白的手,最后,停留在我仰起的脸上。
那张精致得如同橱窗里最昂贵瓷娃娃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有一丝丝因身高差距带来的笨拙和窘迫。
他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几缕墨黑的发丝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垂落在他饱满的额角,阳光在那发梢跳跃。然后,他抬起了眼皮。
那双深邃的眼眸再次毫无阻碍地锁定了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很淡,淡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了然和一丝……极其隐蔽的玩味。
“小不点,”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清晰地穿透了空气,稳稳地落进我的耳朵里。那语气平淡,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人的神经,“我看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沾着零星颜料的旧工装外套上极快地掠过,“很缺钱?”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轰——” 一股更猛烈的热浪直冲头顶,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勇气和孤勇瞬间漏了个精光。脸颊烫得几乎能煎熟鸡蛋,窘迫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轻打颤的细微声响。
他看出来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这身行头远配不上这间顶级美术馆的氛围,知道我那些“条件随便提”的许诺背后是多么空泛的底气,知道我此刻的邀请有多么莽撞和……不自量力。
那点微妙的玩味,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人无地自容。
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沾了点点炭灰的帆布鞋尖上,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抱着速写本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硬质的封面里。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
他不再说话。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几秒钟后,那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在我低垂的视线里,沉稳地、无声地转了个方向。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从容得如同踏在无人之境,朝着展厅深处走去。那挺拔如松的背影,逐渐融入远处光影交织的油画丛中,越来越远,最终被一幅巨大的抽象派作品浓烈的色块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只剩下我,像个傻子一样钉在原地,怀里抱着冰冷的速写本,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响,还有那句带着淡淡玩味的“小不点”和“很缺钱?”,在脑子里反复播放,每放一次,都像鞭子抽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