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李卫民找来的两个老工人,一个叫钱解放,干了三十年车床,因为顶撞新来的厂领导,被一脚踢回了家;另一个叫王铁拳,祖传的铁匠,脾气比铁还硬,能把一块生铁锻打得像面团一样,也因为打了来收“管理费”的混混,铺子被搅黄了。

第一天,两人看陈昂的眼神,是赤裸裸的怀疑。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对他们这些玩了一辈子铁疙瘩的老师傅指手画脚?

“小同志,这齿轮磨损成这样,没法用了,间隙对不上。”钱解放拿着一个从柴油机里拆下的齿轮,皱着眉说。

陈昂头也没抬,正用一块木炭在地上画着什么,随口报出一串数字:“用三号砂轮,把二号齿轮的齿冠磨掉零点七毫米,再把一号齿轮的轴孔扩大零点三毫米,淬火,然后装上去。”

“胡闹!”王铁拳粗着嗓子吼道,“这么一改,咬合力根本不够,一转就得崩!”

陈昂终于停下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按我说的做。如果崩了,我赔你一套新工具。”

两个老工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荒唐。

但看着陈昂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们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当那两个经过匪夷所思改造的、本不匹配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转动起来平滑得像抹了油时,钱解放捏着游标卡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王铁拳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神了!这他妈的简直是神了!

从那天起,他们看陈昂的眼神彻底变了。

怀疑,变成了敬畏。

称呼,也从“小同志”,变成了毕恭毕敬的“小陈师傅”。

陈昂连连摆手:“这都是我那位南方的亲戚教的,他怎么说我怎么做罢了,他不爱出风头,这风头只能我暂时接着了。”

砖窑里热火朝天,砖窑外,却是风雨欲来。

青阳县日报,第三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署名“孙建业”的评论文章。

《警惕“三无产品”流入市场,切莫让投机倒把之风坏了根基!》

文章言辞犀利,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乡镇供销社,为了追求利润,从不明渠道购入所谓的“特效商品”,既无生产厂家,又无质量合格证,更无安全检验报告。

文章最后,更是声色俱厉地呼吁有关部门,严查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这篇文章,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炸弹,在县里和红旗镇,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听说了吗?那十块钱的肥皂,是三无产品!”

“报纸上都登了,说是来路不明的野东西,用了会烂脸!”

“我的天,我男人还让我去买呢!幸亏没抢到!”

之前抢到肥皂的人家,心里开始打鼓。

没抢到的人,则从羡慕变成了幸灾乐祸。

李卫民供销社的电话,快被打爆了。

质疑声、退货声,让他焦头烂额,压力大得几天就瘦了一圈。

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火急火燎地冲到村东头的砖窑,却被钱解放和王铁拳两个门神一样的人物,死死拦在了门外。

“李主任,您不能进去。”钱解放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我有天大的事要找小陈师傅!”李卫民急得直跳脚。

王铁拳把胸膛一挺,瓮声瓮气地说道:“小陈师傅说了,天塌下来,也得等他把里面的‘宝贝’捣鼓出来!谁敢打扰,就是跟他王铁拳过不去!”

李卫民看着这两个被彻底折服的老工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五天后。

“嘎吱——”一声沉重的摩擦声,紧闭了数日的砖窑大门,缓缓打开。

刺眼的阳光照了进去,也照亮了门后站着的那个身影。

陈昂瘦了,也黑了,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身后,一台外形古怪、由各种零件拼凑而成的机器,被两个老工人合力推了出来。

它保留了那台报废柴油机的底座和主体,但上面嫁接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管道和齿轮。

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缝合了无数尸块的钢铁怪物,丑陋,却又透着一股蛮横的、原始的力量感。

“这......这是个啥玩意儿?”

“四不像啊!拿这堆破烂,就捣鼓出这么个东西?”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对着这个怪物指指点点,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和鄙夷。

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和一辆挎斗摩托,卷着尘土,从村口呼啸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砖窑前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孙建业意气风发地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县报那个年轻的记者,正端着相机,闪光灯已经开始闪烁。

挎斗摩托上,则跳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工商局干事。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今天,他就要把这个敢抢他饭碗的小子,和那个不知死活的李卫民,一起钉死在耻辱柱上!

“同志们!记者同志!你们都来看看!”孙建业指着陈昂,又指着那台丑陋的机器,声音洪亮,充满了正义的腔调,“这就是制造三无产品的黑作坊!用一堆来路不明的废铁,拼凑害人的东西!这种行为,必须严惩!”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将陈昂平静的脸,村民们震惊的脸,还有李卫民惨白的脸,都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两名工商干事走上前,看着那台还在滴着机油的机器,其中一人皱着眉,厉声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台机器是干什么用的?有没有生产许可?”

危机降临,众目睽睽。

面对工商的质问,记者的镜头,和孙建业那张胜券在握的脸,陈昂面不改色。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弯下腰,将机器上一根粗大的橡胶出水管,拖拽着,扔进了旁边那口因为干旱,已经见底好几年的深井里。

然后,他才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淡淡地说道:

“是不是黑作坊,让事实说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抓住机器一侧的启动拉杆,手臂肌肉坟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拉!

没有预想中柴油机那种震耳欲聋的咆哮,也没有启动时喷出的呛人黑烟。

那声音,很怪。

是一种低沉、绵长、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轰鸣,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感。

它不像是在燃烧,更像是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在缓缓地舒展自己的筋骨,每一次呼吸都沉稳而有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孙建业嘴角的讥讽笑意更浓了。雷声大,雨点小。他等着看这小子如何收场。

那口井,他早就打听过,深二十多米,旱了快三年了,村里集资用抽水机试过好几次,管子下去连水皮都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