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青岚宗外门断崖裸露的岩石上,发出呜呜的鬼啸。
崖边,黑压压挤满了人影,青灰、月白的弟子服泾渭分明,却都带着同样刻薄的兴奋,目光灼灼地钉在崖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林衍。
他半边身子已经悬空,全靠一只死死抠进岩缝、指甲翻起渗出血珠的手勉强挂着。粗粝的岩石棱角深深嵌入掌心,每一次崖风的猛烈撕扯,都让那点可怜的支撑摇摇欲坠,钻心的痛楚顺着臂骨直冲大脑。汗珠混着额头磕破流下的血,咸涩地滚进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下方,葬仙渊那终年不散的、混杂着腐烂与某种奇异硫磺气息的浓重黑雾,正翻涌着向上蒸腾,冰冷的恶意隔着虚空舔舐着他的脚踝,每一次吞吐都像在催命。
“废物!连站都站不稳了吗?”一声尖利刻薄的嗤笑刺破风吼。
林衍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血色的帘幕,看清了声音的主人。苏清雪,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立在人群最前,一身云水缎的青色内门弟子裙袍,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眉眼精致如画,只是此刻,那画上只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快意。她手里捏着一份早已褪色的陈旧婚书,薄薄的纸页在风中簌簌抖动。
“林衍,”苏清雪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要传遍整个断崖的清晰,“看看你这副德行!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十六岁,还在炼气三重打转,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我苏清雪,注定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岂是你这种阴沟里的爬虫能肖想的?”
她猛地扬手,那份薄薄的婚书被高高举起。崖顶的风骤然一紧,仿佛也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羞辱,发出更尖锐的呼啸。
“今日,我苏清雪,当着青岚宗上下同门的面——”她一字一顿,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崖边那个狼狈的身影,“与你林衍,恩断!义绝!”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清晰地盖过了风声。
那承载着两家祖辈情谊、也象征着林衍最后一点尊严的旧纸,在苏清雪纤白却异常有力的手指下,被瞬间撕成两半!她似乎还嫌不够,双手再次用力,将两半的纸页又狠狠撕扯、揉捏,直到成为一堆零碎的纸屑。然后,她手腕一抖,带着一种施舍乞丐般的轻蔑,将那一小团废纸,朝着林衍悬空的脸,狠狠掷去!
破碎的纸屑被崖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打在林衍的脸上、身上。有几片沾着他额头的血,黏在皮肤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羞辱感。冰冷的纸屑,远不如那无数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刺骨——幸灾乐祸、鄙夷、冷漠,如同无形的利刃,将他最后的体面彻底剥光,赤裸裸地钉在耻辱柱上任人指点。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和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林衍摇摇欲坠的神经。
“撕得好!苏师姐早该如此!”
“就是,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去处,葬仙渊挺合适他,哈哈!”
“看他那样子,能撑几息?”
每一句嘲笑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心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林衍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股血气咽了回去。抠着岩缝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白得吓人,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连成一线,沿着粗糙的岩壁蜿蜒流下,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排开人群,带着一脸虚伪的关切,走到了苏清雪身边。是赵峥。他一身崭新的内门弟子服饰,气宇轩昂,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忍”和“义愤”。
“清雪师妹,何必跟这种废物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赵峥温声对苏清雪说着,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阴冷地扫过崖边垂死挣扎的林衍,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残忍弧度。他转向林衍,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的“正气”:“林衍!你纠缠清雪师妹,辱及内门声誉在前!不思进取,拖累宗门在后!今日,我赵峥,身为内门弟子,就替宗门清理门户,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赵峥眼中凶光爆射!
他根本不给林衍任何反应的机会,更无视了林衍此刻命悬一线的状态。体内灵力瞬间鼓荡,炼气八重的气息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右掌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凌厉的恶风,狠狠拍向林衍那只死死抠在岩缝里的手!
这一掌,歹毒至极!角度刁钻,力量阴狠,并非要将他直接打落,而是要将他唯一赖以支撑的手指彻底震断!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炸开!
林衍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撞在手腕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食指和中指的指骨应声而碎!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
“呃啊——!”
一声绝望而不甘的嘶吼从林衍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瞬间被狂暴的崖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他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被无情的深渊引力猛地拽离崖边,朝着下方那翻涌着无尽黑雾的葬仙渊,急速坠落!
视野天旋地转。崖顶那些模糊的、带着各种表情的脸孔——苏清雪冷漠的侧脸,赵峥得逞后毫不掩饰的狞笑,众多外门弟子麻木或兴奋的眼神——如同破碎的镜片,在眼前飞速掠过、远去、缩小,最终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彻底吞噬。
下坠!疯狂的下坠!
风声在耳边化作厉鬼的尖啸,高速摩擦的空气如同粗糙的砂纸,狠狠刮擦着他的脸颊和裸露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失重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识。那翻涌的黑雾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腐朽气息,瞬间将他包裹。视线完全被剥夺,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急速下坠带来的、几乎要将灵魂都甩出躯壳的恐怖。
身体在虚空中无助地翻滚、碰撞。不知撞上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也许是突出的岩石?左肩传来骨头碎裂的闷响,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紧接着,后背又狠狠刮擦过粗糙的岩壁,单薄的弟子服瞬间被撕裂,皮开肉绽,鲜血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一道短暂而凄厉的红线。
意识在剧痛、眩晕和冰冷的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像是巨大的铁锤砸在濒临破碎的琉璃上,让那点微弱的光明更加黯淡。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冰冷地缠绕着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要死了吗?
就这样……像垃圾一样,死在这无人问津的深渊里?
被退婚的羞辱,被推落的愤恨,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即将熄灭的心底疯狂涌动,灼烧着最后的不甘。然而,身体的剧痛和冰冷的麻木感正迅速将这愤怒也冻结、覆盖。黑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意识无可挽回地滑向混沌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
轰——!!!
仿佛宇宙初开,混沌炸裂!
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如同挣脱了亿万年束缚的狂暴星河,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最深处、从每一个濒临枯竭的细胞里,轰然爆发!这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濒死的麻木和绝望,蛮横地灌入他即将崩解的识海!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声音、符号、公式……如同失控的万花筒,在他眼前、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爆炸、重组!
他看到浩瀚无垠的星空,冰冷的金属舱壁,仪表盘上闪烁的幽蓝光芒,一种名为“天体物理学”的冰冷知识流淌过思维……他看到古老的龟甲在火焰中灼烧裂开,深奥的卦爻符号(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在虚空中明灭生灭,《连山》、《归藏》、《周易》的奥义如同奔涌的江河冲刷着意识……他看到精密复杂的星图缓缓旋转,黄道十二宫、二十八宿的轨迹交错纵横,星辰运行的规律化作冰冷的数学公式烙印在灵魂深处……
前世!属于一个遥远蓝色星球上的、一个精研易理与天文的学者的记忆!
还有……属于那个世界积累的庞大天文星象知识!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共鸣的洪流——科技文明的冰冷理性与东方玄学的深邃奥妙——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里猛烈碰撞、交融!如同两颗中子星的对撞,迸发出足以照亮永恒黑暗的光芒!剧烈的头痛瞬间达到了顶点,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觉醒”撑爆、撕裂!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从林衍喉咙里挤出,竟短暂地压过了呼啸的风声。这剧烈的精神冲击带来的剧痛,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上的创伤,强行将他从彻底昏迷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依旧模糊,但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下方,那翻涌的黑雾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其下令人心悸的景象——一片巨大、深邃、仿佛亘古不化的墨玉般的寒潭!
寒潭!葬仙渊底!
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求生的意志在灵魂深处疯狂呐喊!他拼命地扭动身体,试图在下坠中调整姿势。左肩碎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断裂的手指更是无法用力。他只能依靠腰腹残存的力量和右臂尚存的知觉,笨拙地在空中挣扎、翻滚。
噗通!!!
冰冷!刺骨的冰冷!
身体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狠狠砸进万年玄冰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林衍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揉捏!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从口鼻、耳朵、每一个毛孔疯狂涌入,带着一股浓烈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煞气,狠狠灌入他的肺腑!
“咕噜噜……”
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潭水冰冷沉重,远超寻常之水。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他碾碎。意识在冰冷的窒息中再次模糊,沉向黑暗的水底。
不!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在濒死的冰冷中疯狂闪烁。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卸力!要顺着水流卸掉冲击力!
他强忍着全身骨头仿佛散架的剧痛,凭借着前世对身体力学的一点模糊认知,拼命放松僵硬的身体,不再对抗水流,而是顺着那股巨大的下坠力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着幽暗的潭底沉去。冰冷的潭水包裹着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疯狂掠夺着残存的热量,四肢百骸迅速变得麻木、僵硬。
下沉……下沉……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冰冷和窒息。潭底的光线极其微弱,只有上方遥远的水面透下一点模糊的惨淡微光,映照着水中悬浮的、仿佛凝固了万年的尘埃。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冻僵、沉入永恒黑暗之际,林衍下沉的速度似乎缓了一缓。他模糊的视线里,下方深沉的墨色潭水中,似乎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平整的区域,隐约能看到水底淤泥的轮廓。生的希望如同火星,在冰冷的心底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拼命地蹬动双腿,挥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臂,笨拙地划水。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左肩的碎骨和断裂的手指,带来钻心的剧痛,冰冷的潭水趁机灌入口鼻。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本能,朝着那模糊的水底轮廓挣扎而去。
近了……更近了……
脚底终于触碰到了一片冰冷、湿滑、带着厚厚淤泥的硬地!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这实实在在的触感,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屈膝,用尽最后的力量,身体蜷缩着,重重地跪在了潭底的淤泥之中!
“咳咳……呕……”
冰冷的潭水混合着胃液和血沫,从口鼻中呛咳出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全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跪在齐腰深的寒潭淤泥里,上半身剧烈地起伏喘息,贪婪地攫取着水面上方稀薄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却也带来了生的真实感。
左肩的骨头可能碎了,断裂的手指泡在冰冷的潭水里,已经痛到麻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钝痛不断传来。后背被岩壁刮擦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被冰冷的潭水一浸,更是如同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肌肉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仿佛拉动着一架破旧的风箱。
冷!深入骨髓的冷!
葬仙渊底的寒潭之水,蕴含着某种诡异的阴煞之气,远非普通的冰冷可比。寒气如同活物,疯狂地往骨头缝里钻,往血液里渗透。林衍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裸露在破烂衣衫外的皮肤迅速泛起一层青紫色,眉毛、睫毛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他哆嗦着,艰难地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血水、汗水和冰冷的潭水混合物。视线依旧模糊,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必须尽快离开这要命的寒潭!泡得越久,身体的热量流失越快,一旦彻底冻僵,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林衍咬紧牙关,牙根都因为寒冷和用力而酸痛。他强忍着左肩和手指的剧痛,用右手撑着身下冰冷滑腻的淤泥,试图站起来。然而,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冰冷和伤痛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右臂一软,整个人又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淤泥里,呛了好几口腥臭的泥水。
“咳咳……”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
幽暗。绝对的幽暗笼罩着深渊之底。只有头顶极高处,透过厚重如铅的黑雾和深沉的潭水,勉强洒下一点微弱的、惨淡的星光,如同吝啬鬼抛下的几枚铜钱,在这片死寂的绝地投下些许微不足道的光斑。四周是嶙峋狰狞、仿佛巨兽獠牙般的黑色岩石,沉默地矗立在幽深冰冷的潭水边缘,散发着亘古的荒凉与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淤泥腐朽的气息,还有一种更深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死亡与绝望的阴冷煞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潭水,再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彻底淹没。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林衍在心中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再一次尝试,用右臂死死撑住淤泥,膝盖深陷其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沉重的、仿佛灌满了铅的身体,从齐腰深的冰冷泥水中拔了出来!
每一步都重逾千钧,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细碎声响和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潭水顺着破烂的衣衫往下流淌,带走仅存的热量。他踉跄着,几乎是爬着,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突出水面的、相对平坦的黑色岩石挪去。短短几丈的距离,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终于,他颤抖着,扑倒在那块冰冷的岩石上。岩石粗糙而阴冷,硌着胸腹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贪婪地趴伏在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叶。
暂时脱离了刺骨的潭水,但深渊之底的阴寒煞气依旧无处不在,丝丝缕缕地侵蚀着身体。他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寒冷和死寂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反复拉锯。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在模糊的思维中无序地沉浮、碰撞。退婚的羞辱,苏清雪撕碎婚书时的刻薄嘴脸,赵峥那狠毒的一掌和推落时的狞笑,崖顶无数冷漠或嘲弄的目光……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恨!滔天的恨意!
然而,比恨意更汹涌的,是那强行闯入、爆炸般苏醒的前世记忆——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图景,那冰冷精密的物理定律,那玄奥深邃的易理卦象……它们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在他混乱的识海里激烈地冲刷、碰撞、试图融合。剧烈的头痛从未停止,像有一把无形的凿子,不断地在脑髓深处搅动。这痛苦,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寒冷和伤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林衍在意识模糊的呓语,思维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徒劳地挣扎。他混乱地思考着,试图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穿越?记忆融合?还是……濒死前的幻觉?
就在这浑噩与剧痛交织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一股微弱的暖意,极其突兀地,落在了他冰冷麻木的脸上。
那暖意极其微弱,如同寒冬里呵出的一小口白气,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穿透力。
林衍猛地一颤,从半昏沉的痛苦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那微弱暖意的来源望去——
视线穿透上方稀薄了一些的黑雾,穿透寒潭冰冷的水波,投向那高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夜空。
然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
夜空中,星辰寥落。葬仙渊的诡异黑雾似乎有着某种遮蔽星光的力量,使得能穿透下来的星辰光芒极其黯淡、稀疏。
然而,就在这稀疏黯淡的星光中,林衍看到了!
或者说,他那刚刚被前世天文知识和易学奥义强行“冲刷”过的眼睛,“看”到了!
那几颗穿透黑雾、勉强映照在下方寒潭如墨水面上的星点倒影,它们的位置……它们彼此之间构成的图形……它们散发出的、常人无法感知的、唯有融合了易理奥义与天文知识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微弱“气机”……
错了!
完全错了!
大错特错!荒谬绝伦!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的荒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衍的心脏!比葬仙渊的寒潭之水更加冰冷!
他忘记了身体的剧痛,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忘记了滔天的恨意。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知,都被那倒映在墨色寒潭水面上的、几颗稀疏星辰构成的、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图形彻底攫取!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几乎冻僵、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寒潭边缘一块更平整、水面更平静的黑色巨石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呻吟和肌肉撕裂的痛楚,但他不管不顾。终于,他艰难地爬上了那块巨石。
巨石表面光滑冰冷,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仿佛凝固了万年的水膜,像一面巨大而模糊的黑色镜子。林衍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制住识海中两世记忆碰撞带来的剧痛和眩晕。
他趴伏在冰冷的石面上,调整着呼吸,将脸贴近那如墨的水面。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水面倒影中那几颗稀疏的星辰。
左上方,两颗黯淡的星点彼此靠近,构成一个微小的夹角。在正常的、林衍前世记忆中的星图上,这个位置,这个角度,这个星宿组合……分明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奎宿”与“娄宿”的象征!
西方白虎,主杀伐,属金!其星象气机,当如刀锋般锐利、凛冽,带着金属的肃杀与冰冷!
然而——
林衍的“视界”中,那倒映在水中的“奎”、“娄”二宿星光,它们散发出的、弥漫在虚空中的无形“气机”,却完全不是冰冷的金属锐金之意!
那是一种扭曲的、燥热的、充满了不稳定爆发感的……离火之气!
卦象:离中虚!
象征火焰、光明、附着……却也象征躁动、分离、虚幻!
这怎么可能?!
林衍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水面,仿佛要将那倒影看穿!
他强迫自己移动视线,看向倒影中另一处方位。
寒潭正上方,倒影中一片幽暗。但在林衍前世的知识里,那片深邃的虚空,本该是北方玄武七宿的领域,尤其是“虚宿”与“危宿”所在!
北方玄武,主幽冥,属水!其性至阴至寒,如万载玄冰,如深渊重水!卦象当为坎水,重险之意!
可是……水中倒影映射出的那片虚空区域,本该属于玄武坎水的方位,弥漫的“气机”却……厚重、沉滞、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这分明是坤卦的意象!坤为地,厚德载物,但也象征着绝对的静止、闭塞、死亡!
坤卦显于坎水位?!
林衍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冻结!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不!不可能!一定是自己重伤之下,精神错乱了!一定是融合记忆带来的混乱!
他猛地甩了甩剧痛欲裂的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幻觉”。他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神经,强迫自己更加集中精神。
他再次看向水面倒影,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审判官,扫视着每一处细节,调用着前世今生所有关于天文星象和易学卦象的知识进行最严苛的比对!
东方青龙位,本应生机勃勃、木气升腾的星域,倒影气机却透着一股尖锐、断裂、如同金属崩毁的“兑金”之象(兑为泽,亦为毁折)!
南方朱雀位,本该烈火熊熊、离火升腾,倒影气机反而沉凝、晦暗,带着一种“艮山”的阻隔与停滞(艮为山,止也)!
错!乱!颠!倒!
所有方位!所有星宿对应的卦象气机!全部错乱!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将一幅精密复杂的天道星图肆意撕碎,再胡乱拼凑粘合!
没有一处是对的!没有一处符合亘古流传的天道规则!
这绝不是幻觉!这更不是重伤濒死的错乱!这是他融合了两世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后,以超越此界常理的“目光”,所窥见的、冰冷而恐怖的“真实”!
“嗬……嗬嗬……”
一阵低沉、嘶哑、仿佛从破碎风箱里挤出来的笑声,突兀地在死寂的葬仙渊底响起。
林衍趴在冰冷的黑色巨石上,身体因为剧痛、寒冷和这颠覆性的发现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盯着寒潭水面倒映的那片混乱、颠倒、荒谬绝伦的星图,咧开了干裂、渗出血丝的嘴唇,发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笑声里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看穿了惊天骗局后的极致冰冷,一种洞悉了宇宙级荒谬后的疯狂。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倒映着错乱星图的、如同墨玉镜面般的寒潭水面。
指尖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用力而青白,微微痉挛。
沙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洞穿万古虚妄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击着深渊的寂静:
“呵……好一个煌煌天道……”
“原来……”
“连你……都在做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