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七天。

黑暗,不再是虚无的幕布,而是某种粘稠的、带着重量的实体,死死地压在林衍的眼皮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入肺腑深处,再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腐烂泥土混合的气息。这股气息已浸透了他的骨髓,成了他在这片绝地中存活的唯一印记。

他几乎是嵌在一条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岩缝里。嶙峋的石棱冰冷、坚硬,如同无数把钝刀,毫不留情地切割、摩擦着他身体每一寸暴露在褴褛衣衫之外的皮肤。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整个骨架随时都会在这非人的挤压下呻吟着散开。后背和肋下几处较深的伤口,在每一次肌肉绷紧时,都会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痛,温热的液体缓慢地渗出,濡湿了早已板结发硬、沾满污血的布条。汗水,或者可能是渗出的血水,沿着他的额角、鬓边滑落,咸涩冰冷,流进干裂的嘴角,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湿润,却更激起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渴意。

他像一条搁浅在干涸石滩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舌尖舔舐到的是唇上裂口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腥咸。

意识在剧痛、窒息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每一次沉沦的边缘,总会有一股更深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执拗猛地将他拽回——不能停,绝不能停在这里!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感,顽固地穿透前方厚重如铁的黑暗,如同溺水者头顶水面上晃动的粼光,是唯一的希望坐标。那光,冰冷,遥远,却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一种名为“生”的气息。它诱惑着他,也支撑着他早已濒临极限的躯体。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传来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肩胛骨再次狠狠撞上右侧一块突兀尖锐的岩石,剧痛瞬间炸开,眼前发黑,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他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左臂,五指如钩,深深抠进前方一道潮湿、滑腻的岩石缝隙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瞬间崩裂翻卷,鲜血混着污黑的泥垢涌出。右腿,则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猛地向上蹬踏,踏住一块相对稳固的凸起,整个身体在狭窄的缝隙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可怜的推力,向前方那微弱的光源,再进一寸!

骨骼在狭小的空间里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每一次挪动,都像是在地狱的刀山上滚过一遭。那微弱的光,却在他不顾一切的攀爬中,缓慢而坚定地放大着。

近了。

更近了。

前方的黑暗似乎变薄了一些,不再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浓墨,而是透出一种浑浊的灰白。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清新——那是腐败落叶下湿润泥土的气息,是朽木上苔藓的微腥,甚至隐约夹杂着一丝远方草木的、极其淡薄的生机。这气息如此微弱,却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他麻木的灵魂深处。

十七天!整整十七天!在葬仙渊那无光无声、只有永恒死寂和绝望弥漫的深坑底部,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浸透了腐烂和死亡的味道。这缕微弱的、属于外界森林的气息,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所有壁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干涩已久的泪腺竟被这微不足道的生机强行唤醒。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为软弱的呜咽,只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压抑的哽咽。

希望,像野草,在濒死的灰烬里疯狂滋长。

他不再仅仅是爬行,而是在狭窄的缝隙里,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去挣扎、去搏杀!目标只有一个——挤出去!

前方的石壁骤然收紧,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容身的瓶颈。嶙峋的石齿如同怪兽的獠牙,狰狞地交错着,无情地刮擦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肋骨。每一次艰难的推进,都伴随着皮肉被撕开的剧痛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吸气,将身体侧转到一个极限的角度,肩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硬生生从两道锋利如刀的岩石边缘挤了过去。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但他恍若未觉,眼中只剩下前方那越来越清晰的光亮!

终于,一股强劲得多的气流猛地灌入岩缝,带着森林特有的、混合着露水、草木和泥土的浓郁气息,彻底驱散了身后深渊里那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光亮,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它真实地、刺眼地穿透了最后的黑暗,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光幕,横亘在眼前。

出口!

林衍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死死抓住出口边缘一块湿滑、布满苔藓的岩石,手臂上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悲鸣、颤抖。身体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硬弓,猛地向上弹起!

“呃——啊!”

一声低沉、嘶哑,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那是压抑了十七天的绝望、痛苦和不甘的最终宣泄!伴随着这声咆哮,他整个人,如同一尾终于挣脱了钓钩束缚、伤痕累累却重获自由的大鱼,带着满身的血污、泥垢和褴褛的布片,猛地从那个象征着死亡和绝望的狭窄洞口,狠狠摔了出去!

身体重重砸落在地面上,撞击带来的剧痛让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然而,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岩石触感并未传来,身下是厚厚一层柔软、潮湿、带着浓郁腐殖质气息的落叶层。它们温柔地承接了他沉重的坠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光!

无边无际的光!

即使他紧紧闭着双眼,那强烈的、带着温度的光明依旧霸道地穿透薄薄的眼皮,将视野染成一片灼热的、跳动的血红。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那片纯粹的光明,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其中。

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第一次认识空气。清冽、微凉,带着露水的湿意和草木的芬芳,如同最甘冽的清泉,瞬间冲刷掉肺腑中沉积了十七天的阴冷、污浊和死亡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纯粹,如此生机勃勃,每一次吸入,都让他感到干涸的经脉在微微震颤,枯萎的灵魂被重新注入活力。

他挣扎着,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努力都伴随着眼球被强光刺穿的剧痛和酸涩的泪水。他只能将脸深深埋进身下厚厚堆积的、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树叶气息的落叶层里,感受着那粗糙、湿润的触感,贪婪地汲取着其中蕴含的、属于大地的生命气息。冰冷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脸颊,混合着眼角渗出的温热液体,无声地滑落。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眼睛才终于适应了这阔别已久的光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用沾满污血和泥垢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然后,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起初是模糊的、晃动的,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强烈的光线让他本能地眯起眼,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到了天。

不再是葬仙渊底那永恒凝固、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穹顶,而是一片广阔无垠、澄澈得如同巨大蓝宝石般的天空!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悠悠飘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清晨的阳光如同亿万根金色的细针,穿透高大乔木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斜斜地照射下来,在潮湿的地面、布满青苔的树干和低矮的蕨类植物上投下斑驳陆离、跳跃不定的光斑。露珠在草叶尖上滚动,折射出钻石般璀璨的细小光芒。

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如同微型的精灵,在金色的光线中无声地飞舞、旋转。

他看到了树。

巨大的、不知名的古树拔地而起,虬结的根系如同巨蟒般裸露在地表,深深扎入肥沃的腐殖层中。树干粗糙,覆盖着厚厚的、深绿或墨绿色的苔藓,仿佛披着古老的绒袍。枝叶在头顶极高处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穹顶,隔绝了部分过于强烈的阳光,也滤下了这片森林特有的、宁静而神秘的氛围。

他看到了草。

浓密、茂盛,几乎覆盖了所有裸露的地面。翠绿的、深绿的、边缘带着锯齿的、叶片细长的……各种各样的草叶、蕨类和不知名的低矮灌木,在湿润的空气中尽情舒展着生命的活力。露水在叶面上滚动,晶莹剔透。

林衍就仰面躺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绿意之中。阳光温柔地抚过他布满污垢、血痂和深深疲惫的脸庞,带来久违的、令人几乎想要落泪的暖意。他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濒临破碎的陶俑,贪婪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感受着身下大地的坚实,感受着周围蓬勃的生命气息将他一点点从死亡的冰冷边缘拉回。

活着。

他还活着。

终于……从那个吞噬一切的深渊地狱里,爬了出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劫后余生狂喜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了十七天的意志堤坝。他猛地坐起,身体因剧烈的动作而牵动无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然不顾。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摊开的、布满污垢和无数细小新伤旧痕的手掌上。

这双手,曾经只能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弱、飘忽不定的炼气一层灵力,在家族年轻一辈中堪称垫底,是嘲弄和冷眼的根源。然而此刻,当他下意识地尝试着调动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流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感,瞬间从四肢百骸深处奔涌而出!

不再是过去那种虚浮、缥缈、难以掌控的感觉。这股力量深沉、凝练,如同山涧深潭底部静静流淌的暗流,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厚重感!它沿着体内那些被强行拓宽、坚韧了不知多少倍的陌生经脉,汹涌澎湃地奔流着,所过之处,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和掌控感。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气血在坚韧的血管中奔涌的声音,感受到肌肉纤维收缩舒张时蕴含的爆炸性力量。

炼气三层!

不是靠丹药堆砌、不是靠长辈灌顶强行提升的虚浮境界,而是在葬仙渊底,在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搏杀中,在饥渴、剧毒和绝望的极限压迫下,硬生生从血肉骨髓里榨取、锤炼出来的!每一寸筋骨,都仿佛被深渊的黑暗和死亡反复淬炼过,变得致密、坚韧,如同精铁!每一次呼吸,气息都沉稳悠长,直入丹田深处,再无过去的虚浮不定。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腰间。那里悬着一件简陋却无比趁手的武器——一根长度约莫两尺的惨白色骨刃。刃身弯曲,带着天然的弧度,刃口被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幽幽的冷光。另一端被他用坚韧的、不知名兽筋缠绕包裹,充当握柄。这是他在渊底,用一块锐利的黑曜石碎片,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从一头袭击他的、形似巨蜥的恐怖妖兽腿骨上生生磨制出来的。骨刃粗糙的表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有妖兽的,也有他自己的。

指尖抚过冰冷粗糙的骨刃表面,那触感真实而冰冷。这不是梦。他真的活着出来了,并且……脱胎换骨!

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膝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每一步踏出,都异常沉稳。他像一株刚刚经历了狂风暴雨洗礼却奇迹般没有折断的小树,虽然伤痕累累,但根却扎得更深,躯干更加坚韧。

他转过身。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穿透清晨森林中氤氲的薄雾,落回那个他刚刚爬出的地方。

身后几丈开外,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狠狠撕裂,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弥漫着亘古不化黑暗的恐怖豁口。浓郁的、带着腐朽和硫磺气息的黑灰色雾气,如同活物般在豁口边缘无声地翻腾、蠕动,与周围阳光明媚、生机盎然的森林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地狱与人间的绝对分野。那里是葬仙渊的一部分,是他挣扎了十七个日夜的绝望之地,是他与死亡共舞的舞台。

凝视着那片翻涌的、代表死亡和绝望的黑暗,林衍脸上的激动和狂喜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穿透了距离和黑暗,似乎要将那深渊的本质彻底洞穿、看透。

那十七个日夜,并非仅仅是肉体的磨难。每一次在饥饿和毒雾侵蚀下濒临崩溃,每一次与黑暗中扭曲怪影的生死搏杀,每一次在寂静中聆听自己生命流逝的滴答声……都像是一柄柄无形的刻刀,狠狠凿在他过去的认知和灵魂上。

他曾在渊底绝望的黑暗中,看到过扭曲的光影,听到过蛊惑的低语,向他许诺力量、许诺复仇、许诺唾手可得的生路。它们诱惑他放弃抵抗,拥抱深渊的“馈赠”。他也曾动摇过,在绝对的绝望面前,那诱惑如同甘泉。但最终,是刻骨的恨意和一丝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生”的纯粹渴望,让他咬碎了牙,用那柄粗糙的骨刃一次次斩断幻象,用近乎自残的方式保持清醒。

那些幻象,那些低语,那些看似强大的“捷径”……皆是虚妄!是深渊吞噬猎物前抛出的诱饵!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深渊的“恩赐”,而是在与深渊的对抗中,从自己濒临破碎的躯壳和意志里,一点一滴、浴血搏杀出来的!是血与火、痛与死的残酷熔炉中,千锤百炼出的真金!

他看到了,看透了。这世间诸多浮华表象、虚名捷径,与那深渊幻影何异?唯有手中紧握的骨刃,体内奔流的、源于自身磨砺的力量,脚下这片真实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土地,才是真!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林衍干裂的唇间逸出。这笑声里没有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种洗尽铅华、斩断虚妄后的冰冷彻悟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坚定。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冰凌。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僵硬,却又透出奇异的沉稳。那布满污垢和伤痕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自己脖颈左侧,靠近锁骨的位置。

那里的皮肤上,烙印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印记。

印记不大,只有铜钱大小,边缘模糊不清,仿佛是被某种具有强腐蚀性的液体灼烧后留下的永久疤痕。更诡异的是它的形态——绝非刀剑伤痕,也非任何已知的妖兽齿痕爪印。它扭曲着,像是一团凝固的、蠕动的黑暗,又像是一只半睁半闭、充满无尽恶意的邪异竖瞳!印记的颜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黑,仿佛连周围的光线都能吸噬进去,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仅仅是手指轻轻触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粘稠的悸动便顺着指尖猛地窜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被深渊本身凝视的亵渎感。

林衍的手指在那印记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因那诡异的悸动而微微发冷。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随即被更浓的冰寒覆盖。他猛地放下手,仿佛甩掉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不再看那印记一眼,也强迫自己不去深究这诡异烙印背后的意义。至少,他活着出来了。这就够了。

就在他放下手,准备转身彻底离开这个噩梦之地时,动作猛地一僵!

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感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骤然绷紧,如同上紧的发条!他倏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前方稀疏的灌木和交错的树干,死死锁定在几十步外一片被高大蕨类植物遮挡的林间空地上。

那里,有极其细微、却被林衍此刻敏锐得超乎寻常的感官捕捉到的声音!

是踩断枯枝的脆响!

是衣袂快速摩擦树叶的窸窣!

还有……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带着兴奋和贪婪的粗重呼吸!

三道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从那片蕨类植物后方钻了出来,呈一个松散的半包围阵型,迅速而警惕地向他逼近。

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林衍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暖意,轰然爆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大汉,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骨斜劈至右嘴角,让他本就凶恶的脸更添几分戾气。他手中提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刀身寒光闪烁,刃口隐有暗红血渍。正是当日将他逼入绝境、狞笑着看他坠入深渊的三人之一,炼气三层巅峰的刘莽!

紧随刘莽左侧的,是一个身材瘦削、面色阴鸷的中年人,颧骨高耸,嘴唇薄得像刀片,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黏腻。他右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袖口中隐隐有墨绿色的雾气缭绕,散发出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腥气息。毒手——杜七!同样是炼气三层,一手毒功阴狠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落在最后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修士,脸色略显苍白,带着一丝稚嫩,但眼神却同样贪婪而兴奋。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青光流转的飞剑,剑尖微微颤抖,显露出内心的紧张和激动。王皓!炼气二层,当日虽未直接出手,却是在一旁拍手叫好、肆意嘲弄得最欢的那个!

“哈哈哈!刘老大,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杜老七这‘引魂香’果然灵验!这小子命还真硬,居然真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了!”王皓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一种发现猎物的亢奋,他手中的飞剑指向林衍,激动得微微发颤,仿佛指着的是唾手可得的宝藏,“那宝贝……肯定还在他身上!”

刘莽那双铜铃般的凶眼死死钉在林衍身上,如同打量着一头待宰的肥羊。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刀疤随着狞笑扭曲蠕动,显得更加可怖:“啧啧啧,小兔崽子,命可真够大的!葬仙渊都摔不死你?看来老天爷都眷顾你刘爷爷我,特意把你从阎王殿里送回来,好让爷爷亲手了结你,顺便……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他手中的鬼头刀随意地挽了个刀花,带起凄厉的破空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杜七没有说话,只是阴恻恻地低笑着,那双毒蛇般的眼睛贪婪地在林衍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他腰间那柄简陋的骨刃和鼓鼓囊囊的破旧衣襟处停留了片刻。他宽大袖口中的墨绿色雾气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无声无息地向四周弥漫开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腥。

三个追杀者!十七天前,就是他们,将他逼得走投无路,带着满身的伤和屈辱,坠入那绝望的深渊!十七天后,他刚刚爬出地狱,重见天日,他们竟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出现!贪婪的目光,如同十七天前一样,赤裸裸地投射在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抢夺、宰割的猎物!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深处最炽烈的业火,轰然点燃了林衍的血液!全身的骨骼在恨意的冲刷下发出细微的爆鸣!然而,与十七天前那绝望的、只能引颈就戮的愤怒不同,此刻的恨意,却如同万年玄冰,冰冷、坚硬、沉凝!没有一丝一毫的狂躁外泄,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幽深,更加锐利,如同深潭下淬炼千年的寒铁!

他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恐惧而颤抖。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扎根于大地、经历了万载风霜的磐石。褴褛的衣衫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露出下面精悍、布满新旧伤痕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躯体。那柄悬在腰间的惨白骨刃,在穿过树冠缝隙的斑驳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原始的微光。

“东西?”林衍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岩石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对面三人的耳中,“你们要的……是它?”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感。那布满污垢和血痂、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掌,伸进了胸前破烂衣襟的内袋里。

刘莽、杜七、王皓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了林衍的手!贪婪、紧张、期待……各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王皓更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握着飞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林衍的手从衣襟里缓缓抽出。

他摊开了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一块……饼。

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早已干硬发霉、呈现出诡异墨绿色斑点的饼块!它边缘不规则,像是被人用力掰断留下的,表面布满了灰尘和污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霉味。这饼块如此普通,如此肮脏,与刘莽三人想象中的“宝贝”天差地别!

死寂。

林间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

刘莽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刀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从贪婪变成了愕然,随即被一种被戏耍的暴怒取代!他死死盯着林衍掌中那块肮脏的霉饼,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小杂种!你他娘的找死!”刘莽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周围树叶簌簌作响,凶悍的气息轰然爆发!他再也按捺不住,魁梧的身躯猛地前冲,如同发狂的野牛,手中的鬼头刀带起一道凄厉刺耳的破空声,刀光雪亮刺眼,带着斩断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林衍当头劈下!刀势沉重刚猛,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开山刀法”!

几乎在刘莽暴起的同时,杜七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他藏在袖中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般闪电探出,五指箕张,一团浓得化不开、腥臭扑鼻的墨绿色毒雾瞬间在他掌心凝聚成形!他手腕一抖,那团毒雾无声无息地爆开,化作一片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的瘴气之网,速度快得惊人,后发先至,越过刘莽魁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朝着林衍当头罩落!毒雾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几片飘落的树叶瞬间变得焦黑枯萎!

“王皓!动手!”杜七厉喝一声,声音尖利刺耳。

早已蓄势待发的王皓被这声厉喝激得一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虽年轻,但下手却丝毫不慢。手中那柄青光流转的飞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光暴涨!他手腕一抖,飞剑化作一道凌厉的青色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目标直指林衍的心口!这一剑刁钻狠辣,角度极其阴毒,正是他苦练的“青蛇刺”,讲究一击必杀!

三人配合默契无比,显然不是第一次联手。刘莽正面强攻吸引注意,杜七剧毒笼罩限制行动,王皓飞剑突袭直取要害!毒雾与飞剑的速度更快,几乎封死了林衍所有闪避的空间,而刘莽那势大力沉的开山刀,更是绝杀的后手!瞬息之间,杀招已至眼前!

面对这几乎必死的连环杀局,林衍竟依旧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骨刃!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亮起!那不是恐惧,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当王皓那柄灌注了炼气二层全部灵力、化作青色毒蛇的飞剑,带着刺耳的尖啸,即将刺入林衍心口衣襟的刹那——

林衍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

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左手。动作看起来甚至有些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只是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

就在那闪烁着青芒的锋利剑尖距离他胸口皮肤不足三寸,王皓眼中已经爆发出残忍快意光芒的瞬间——

“叮!”

一声清脆无比、如同金玉交击的脆响,骤然在林间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皓脸上的狞笑瞬间僵硬,眼中残忍的快意如同被冻结的冰湖,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和茫然!

他灌注了全部灵力、足以洞穿铁甲的飞剑,竟然……停住了!

剑尖,稳稳地、精准无比地,点在林衍随意抬起、挡在心口前的左手掌心之上!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碎裂!

只有那一声刺耳的金玉脆鸣!

紧接着,在王皓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他视若珍宝、温养多年的下品法器飞剑,那闪烁着灵光的剑尖,如同撞上了万载玄铁铸就的山峦,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崩裂!

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整个剑尖,然后,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中,彻底碎裂开来!破碎的金属碎片闪烁着黯淡的青光,无力地溅落在林衍脚下厚厚的腐叶层上。

“噗!”飞剑被毁,心神相连之下,王皓如遭重锤猛击,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茫然!他引以为傲的一击,竟被对方……徒手崩碎了飞剑?!

这电光火石间的惊变,让扑至半途的刘莽和操控毒雾的杜七也骇然变色!但刘莽冲势已老,如同离弦之箭,开山刀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已然劈到了林衍头顶!

“死!”刘莽的怒吼带着一丝惊疑,但更多的还是狂暴的杀意!

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的狂暴一刀,林衍终于动了。

不是格挡,不是闪避。

他只是……微微侧身。

一个幅度极小、却又妙到毫巅的侧身!

沉重锋利的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擦着他褴褛的衣襟,狠狠劈落!

“轰!”

刀锋重重砍在林衍脚边的地面上,狂暴的力量瞬间爆发!坚硬的岩石地面被硬生生劈开一道数尺长、深达半尺的恐怖沟壑!碎石泥土如同喷泉般向四周激射!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刘莽双臂发麻,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砍空的刀,又猛地抬头看向咫尺之外、毫发无伤、眼神冰冷如霜的林衍,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而就在林衍侧身避过刘莽绝杀一刀的同时,杜七那一片无声无息、带着恐怖腐蚀性的墨绿色毒雾,已然当头罩落!粘稠的毒雾瞬间将林衍的身影完全吞噬!

“成了!”杜七眼中爆发出狂喜!他对自己的“蚀骨腐心瘴”有着绝对的自信!就算炼气四层的修士被正面笼罩,一时三刻也要化为一滩脓血!

然而,他脸上的狂喜仅仅维持了一瞬,就彻底僵住,随即被一种比王皓更甚的、见鬼般的恐惧所取代!

毒雾之中,林衍的身影并未如他预料般倒下、溶解。

相反,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粘稠如墨汁的毒雾,竟以林衍为中心,疯狂地旋转、塌陷!仿佛那里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正在贪婪地吞噬着剧毒的瘴气!

林衍就静静地站在漩涡中心。他微微仰起头,鼻翼翕张,胸膛以一种奇特的、悠长而深沉的节奏起伏着。那足以瞬间毒毙猛兽的恐怖毒雾,竟然如同遇到了克星,被他如同呼吸新鲜空气一般,源源不断地……吸入了口鼻之中!

“嘶——嘶——”

清晰的吸气声,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诡异!

随着毒雾的吸入,林衍身上那些新旧伤口处,尤其是几处较深的、边缘泛着不祥黑紫色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丝丝缕缕的墨绿色毒气从伤口中被强行抽出、剥离,汇入那旋转的毒雾漩涡,最终被他一同吸入体内!伤口周围的皮肉,那令人心悸的黑紫色竟然在快速消退,重新显露出健康的血色!

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彻底击溃了杜七的认知!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指着林衍,发出不成调的、惊恐到极致的尖叫:“不…不可能!你…你吸…吸了我的毒?!我的‘蚀骨腐心瘴’……你…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赖以成名的、无往而不利的毒功,竟然成了对方的……养分?!

王皓瘫坐在地,看着自己破碎的飞剑,又看着毒雾中安然无恙、甚至气息似乎更加沉凝的林衍,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呆滞。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刘莽握着嗡嗡震颤、刀口崩缺的鬼头刀,粗壮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看看林衍,又看看崩溃的杜七和失魂的王皓,一股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少年,此刻在他眼中,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炼气一层废物,而是……从深渊最底层爬回来的、浑身缠绕着死亡和不祥气息的……魔!

死寂再次笼罩了这片林间空地。阳光依旧明媚,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刘莽三人心中那彻骨的寒意。

林衍缓缓地、深深地吸入了最后一口墨绿色的毒雾。那浓郁的瘴气在他体内奔流、转化,化为一股奇异而精纯的能量,融入他丹田深处那沉凝如深潭的气旋之中。他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那几处被杜七毒功侵蚀过的地方,黑紫色已完全褪去,只留下新鲜的、微微泛红的皮肉。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隐隐从他体内透出。

他缓缓放下微微抬起的手,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三人。那眼神,如同神祇俯视挣扎的蝼蚁,不带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这漠然的目光,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扑通!”

最先崩溃的是王皓。这个年轻的修士,亲眼目睹了自己飞剑被徒手崩碎,又看到了杜七的剧毒被对方如同呼吸般吞噬吸收,巨大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彻底击溃了他的意志。他双腿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接瘫跪在林衍面前布满腐叶和碎石的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抬头望向林衍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信仰崩塌的茫然。他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你…你……”他喘着粗气,仿佛溺水的人,“你到底是人……还是……魔?!”

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回荡在死寂的林间。

林衍的目光,落在了王皓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

他没有回答王皓那近乎崩溃的诘问。

他只是再次抬起了手,动作依旧不疾不徐。这一次,他的右手伸进了另一侧破旧衣襟的内袋里。

刘莽和杜七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才那块霉饼带来的荒谬感和被戏耍的暴怒还记忆犹新,此刻林衍再次伸手入怀,他们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种更深的恐惧——他还要拿出什么?!

林衍的手缓缓抽出。

摊开的掌心,依旧是那半块肮脏、干硬、布满墨绿色霉斑的饼块。

刘莽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眼中的恐惧瞬间又被一股被反复戏弄的狂怒取代!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再次扑上!杜七也是瞳孔一缩,袖中残余的毒气再次凝聚。

然而,林衍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他没有将饼块掷向王皓,也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

他只是微微俯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将那块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半块饼,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王皓面前沾满泥土和露水的腐叶之上。

“吃。”林衍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却平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清晰地传入王皓耳中,也如同冰锥般刺入刘莽和杜七的心脏,“吃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皓惨白的脸,最后落在那半块霉饼上。

“我让你走。”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威胁,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王皓的身上,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入了刘莽和杜七的心脏!

王皓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击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眼前那片腐叶上静静躺着的、散发着霉味的饼块。肮脏,丑陋,散发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这不正是十七天前,他们将他逼到葬仙渊边缘,如同戏耍一条野狗般,当着他的面掰开一块干粮,将其中半块随手扔到他脚边,看着他像狗一样去捡拾时的场景重现吗?!

当时刘莽那刺耳的狞笑、杜七阴冷的嘲讽、自己兴奋的叫好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报应!

这是赤裸裸的报应!是迟来了十七天的审判!是对方从地狱爬回来后,对他当日所有嘲弄、所有恶意的,最冰冷、最残酷的回应!

王皓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让他吃这个?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痛苦百倍!这不仅仅是吃一块发霉的食物,这是要他亲手撕碎自己仅存的那点尊严,像狗一样舔舐自己种下的恶果!

“不……不……”王皓摇着头,发出绝望的呜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泥土,肮脏不堪。他看向林衍,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林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渊,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任何不耐。那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具压迫力,如同万丈深渊悬在头顶。

刘莽和杜七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林衍这看似平淡的举动,背后蕴含的冷酷意志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毫不怀疑,只要王皓敢拒绝,或者他们敢有任何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时间,在这片被阳光和死亡气息共同笼罩的林间空地上,仿佛凝滞了。

王皓的呜咽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死死盯着眼前那块肮脏的霉饼,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的毒蛇。最终,在无边的恐惧和对“生”的卑微渴望双重煎熬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了沾满泥污和泪水的右手。

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粗糙、布满霉点的饼块表面时,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抓起那块饼!

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说,是恐惧让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王皓如同野兽般,将那半块霉饼狠狠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紧闭双眼,腮帮子疯狂地鼓动着,用尽力气撕咬、咀嚼!坚硬的饼块刮擦着喉咙,霉变产生的强烈苦涩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刺激得他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身体因剧烈的反胃而痉挛抽搐。

但他不敢停!他拼命地往下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响,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烧红的炭块和冰冷的刀片!

刘莽和杜七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如纸。他们能清晰地听到王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仿佛那声音不是来自王皓的喉咙,而是来自他们自己即将面临的、更恐怖的未来。林衍那平静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刺得他们灵魂都在颤栗!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咀嚼和吞咽后,王皓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和涎水混合着流下。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剧烈起伏的胸膛。

林衍的目光,终于从王皓身上移开,缓缓转向了如临大敌、浑身紧绷、眼中交织着恐惧与疯狂挣扎的刘莽和杜七。

“他,”林衍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地指向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王皓,“可以走了。”

王皓如同听到了大赦的圣旨,身体猛地一颤!他甚至不敢抬头再看林衍一眼,也顾不上去看刘莽和杜七是什么反应,更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反胃。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本能的恐惧驱使着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林衍、远离葬仙渊的方向,疯狂地逃去!那仓皇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丛林深处,只留下一串凌乱不堪的脚印和枝叶被刮擦的哗啦声。

林衍的目光,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了剩下的刘莽和杜七身上。

阳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将光斑投在林衍褴褛却挺直的背影上,也照亮了刘莽额角滚落的冷汗和杜七袖中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空气中,霉饼那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尚未散尽,混合着杜七毒雾残留的甜腥,以及王皓留下的恐惧汗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压抑到极点的氛围。

刘莽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握着鬼头刀柄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虎口崩裂处的鲜血沿着粗糙的刀柄缓缓流下,带来粘腻的触感。他死死盯着林衍,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对方平静的表象,挖出里面潜藏的妖魔。刀疤在脸上扭曲跳动,暴怒、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他眼中激烈地交战。杜七则像一条受惊的毒蛇,身体微微弓起,眼神阴鸷到了极点,袖中残余的毒气不安地翻涌着,却不敢再轻易释放。林衍吞噬他毒雾的那一幕,如同梦魇,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小杂种……”刘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破釜沉舟的凶戾,“别以为装神弄鬼就能唬住你刘爷爷!老子不信这个邪!”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踩碎地上的枯枝,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狂暴的气势再次升腾,试图用凶狠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话音未落,魁梧的身躯已如离弦之箭般再次暴起!这一次,他没有再使用大开大合的开山刀法,反而将厚重的鬼头刀舞成一片泼水难进的乌光,刀势诡谲阴狠,如同毒蟒出洞,卷起凄厉的呼啸,直取林衍下盘!刀光所及,地面厚厚的腐叶层被凌厉的刀气切割得四散飞扬!他看似莽撞,实则狡猾,试图用这种缠斗的方式限制林衍那诡异的身法,给杜七创造机会。

几乎在刘莽动身的同一刹那,杜七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阴冷的厉芒!他深知自己最强的毒功对林衍无效,此刻唯一的生路就是近身搏杀!他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抖,一柄通体漆黑、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短匕如同毒蛇的獠牙,无声无息地滑入掌心!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疾掠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目标并非林衍的要害,而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柄简陋的骨刃!他打定主意,只要废了对方这唯一的武器,再配合刘莽的强攻,未必没有机会!

两人配合依旧默契,一上一下,一明一暗,狠辣刁钻!

面对这更加凶险的夹击,林衍依旧没有拔刀。

他只是动了。

身体如同失去了重量,又如同融入了这片森林的风中。刘莽那泼水般的刀光眼看就要绞上他的双腿,他却只是左脚极其随意地向后撤了半步,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同被风吹拂的柳絮,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那致命的刀锋边缘,轻飘飘地“滑”了出去!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仿佛预判了刀光所有的轨迹!

刘莽一刀落空,狂暴的刀气将地面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心中惊骇更甚!他刚想变招,一股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气息已锁定了他!

林衍在“滑”出刀光范围的瞬间,右手五指并拢如刀,手臂划过一道简洁到极致、却快如闪电的轨迹!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呼啸的劲风,只有一种纯粹的速度和力量!掌缘撕裂空气,带起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如同毒蝎甩尾,精准无比地斩向刘莽因发力而暴露的右侧脖颈!

刘莽亡魂大冒!他从未见过如此简单、迅捷、却又致命到极点的攻击!仓促间只能猛地偏头,同时将鬼头刀向上反撩,试图格挡!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响起!

林衍的掌刀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油脂,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劈开了刘莽匆忙格挡的鬼头刀侧面坚韧的刀脊!火星四溅!同时,掌刀去势不减,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锐,狠狠切在刘莽粗壮的右肩之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刘莽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响起!他整个右肩瞬间塌陷下去,臂骨被那蕴含恐怖力量的一掌硬生生劈断!厚背鬼头刀脱手飞出,旋转着深深插入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刘莽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狂奔的巨犀撞中,惨叫着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丈外的地面上,溅起大片的枯枝败叶,口中鲜血狂喷,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彻底废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林衍掌劈刘莽的瞬间,杜七那鬼魅般的身影已然欺近!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阴狠和一丝得手的狂喜!他等的就是林衍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这一刹那空隙!那柄淬毒的黑色短匕,带着幽蓝的死亡光泽,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却又狠辣刁钻地刺向林衍腰间悬挂的骨刃握柄连接处!角度极其歹毒,意图将其一刀挑断!

眼看幽蓝的匕尖就要触及那缠绕着兽筋的骨刃握柄,杜七眼中甚至已经提前浮起一丝残忍的快意——

一只脚!

一只沾满污泥和干涸血迹、穿着破烂草鞋的脚,如同未卜先知般,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鬼魅地出现在短匕刺击的轨迹之上!

林衍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支撑身体的左脚如同生了根般稳固,右腿却如同鞭子般弹起,一个看似随意、却精准到令人发指的侧后踢!

“嘭!”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杜七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惊愕!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柄万斤巨锤狠狠砸中!一股沛然莫御、带着毁灭性震荡的恐怖力量,沿着他的手腕、手臂,如同狂暴的洪流般狠狠冲入他的身体!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密集骨裂声从杜七的手臂、肩胛、甚至胸骨处接连爆响!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巨力抽飞的破布口袋,惨叫着打着旋向后横飞出去!手中的淬毒匕首早已不知去向。他重重撞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古树树干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然后如同烂泥般滑落在地,口中鲜血混杂着内脏碎块狂喷而出!他蜷缩着,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显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林间空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刘莽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杜七濒死的抽气声,如同背景音般,衬托着这片阳光下的恐怖。

林衍缓缓收回了腿,动作依旧平稳。他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丝毫紊乱,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废掉两个炼气三层修士的雷霆手段,不过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尘。他看也没看如同死狗般瘫在不远处的刘莽和杜七,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残留的打斗痕迹——崩裂的飞剑碎片、深嵌树干的鬼头刀、散落的毒雾侵蚀后焦黑的树叶、以及那半块被王皓啃噬后剩下的、沾着泥土和唾液的霉饼残渣。

他的眼神深处,如同古井深潭,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肆意杀戮的兴奋,只有一种勘破生死、看透虚妄后的、近乎神性的淡漠。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迈开了脚步。

没有走向重伤垂死的刘莽和杜七,也没有去捡拾那柄嵌在树上的、品质明显高于他骨刃的鬼头刀。

他只是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慎重,从沾满露水和泥土的腐叶中,捡起了那块被王皓啃噬过、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肮脏的霉饼残渣。

指尖拈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残渣,林衍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它,投向了更深邃的远方。片刻后,他将那点残渣,极其认真地放回了胸前破烂衣襟的内袋里。

然后,他转过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血腥和那依旧翻涌着死亡气息的葬仙渊豁口,朝着密林的深处,阳光更盛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脚步踏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有力,如同鼓点,敲击在这片刚刚经历了短暂而残酷杀戮的森林里。

他腰间的惨白骨刃,随着他的步伐,在斑驳的阳光下轻轻晃动,刃口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

身影,很快被茂密的绿色所吞没,消失不见。

只留下这片林间空地上,刺鼻的血腥味、散落的兵刃碎片、垂死的呻吟,以及那柄深深钉在古树上的鬼头刀,无言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阳光依旧明媚,森林依旧生机勃勃。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似乎被之前的动静惊扰,此刻试探着落回枝头,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下方那两个如同破麻袋般瘫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人影,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遭遇,不过是这片古老森林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