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秋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裹挟着青岚山脉深处万年不散的清冷雾气,卷过青石铺就的狭窄街巷。

青岚宗山脚的坊市,便在这片氤氲的湿气与渐浓的暮色中苏醒,显露出它一天里最喧嚣、也最混乱的形态。街道两旁,简陋的摊棚鳞次栉比,粗犷的原木支架上随意搭着些防雨的油毡布。棚下,货物杂乱地堆叠着:蒙着尘土的矿石闪烁着微弱而驳杂的灵光,蔫头耷脑的低阶药草被草草捆扎,几件式样古旧、灵纹黯淡的法器随意丢在粗麻布上。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丹药的甜腻、生铁矿石的锈腥,还有不知名兽肉在炭火上炙烤发出的焦糊油脂气息,形成一股浓浊、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的浊流。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粗鲁的咒骂、铁器相撞的脆响……种种声浪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冲撞、发酵,汇成一片无休止的嗡鸣,撞击着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耳膜。

就在这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边缘,一个身影缓缓踱入。

来人身上裹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狼皮斗篷,深褐色的皮毛粗糙而硬挺,边缘处明显是用蛮力撕裂的,参差不齐。斗篷下摆拖过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路面,沾满了潮湿的泥污和斑驳的深褐色印迹——那印迹,像是早已干涸、渗入皮子深处的陈旧血迹。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膻混合着泥土与腐烂落叶的浓重气息,顽固地从这身狼皮上散发出来,如同一个无形的领域,粗暴地推开他身周拥挤的人流。

他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的摊主和顾客,声音会诡异地低下去一瞬。喧闹仿佛被无形的刀刃从中劈开一道缝隙。一道道或惊疑、或嫌恶、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惧意的目光,如同芒刺般落在他身上,又在他走近前迅速移开,生怕被那身腥臊的狼皮和那死水般的气息沾染上分毫。

林衍就在这片短暂形成的“真空”地带中行走。

斗篷巨大的兜帽拉得很低,彻底遮蔽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线条绷紧、缺乏血色的下颌。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沉重而迟缓,每一步都像是拖曳着无形的镣铐,在青石板上留下拖沓的摩擦声。这姿态完美地融入了他刻意营造出的“重伤未愈、侥幸逃生”的假象。

只有那双隐在兜帽阴影最深处的眼睛,偶尔会抬起来,扫过两侧的摊位。那目光不再是往昔的怯懦与躲闪,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漠然,如同深冬冰层下静止的水流,不带一丝温度地审视着这个他曾卑微匍匐其下、如今却只觉喧嚣嘈杂的尘世。每一次抬眼,都像投入死水潭的冰棱,激起无声的涟漪,让那些无意间对上这目光的人心头一悸,慌忙避开。

他需要的东西很明确:一套能换下这身醒目狼皮的粗布衣物,几样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疗伤草药作为掩饰,以及……炼制那“引气散”所必需的基础材料。后者才是他真正踏足此地的目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却指向深渊之下那惊天动地的秘密。

坊市深处,人流更为密集,污浊的空气几乎凝滞。林衍在一个贩卖廉价药材的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正百无聊赖地拍打着落在药材上的蝇虫。林衍没出声,只是伸出左手,指了指摊位上几捆颜色灰暗、灵气稀薄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铁线草”和“枯藤根”。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重伤者特有的僵硬感,指关节上还残留着未愈的擦伤痕迹。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飞快地扫过林衍那身腥臭的狼皮,又落在他刻意显露出的、布满细微划伤的手背上,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铁线草,一块下品灵石三捆。枯藤根,一块两捆。”

林衍沉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得可怜的粗布袋子,动作迟缓地解开系绳。袋子里只有寥寥几块黯淡无光的下品灵石,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他从中数出三块,动作透着一种窘迫的小心翼翼,递了过去。老头接过灵石,看也不看就丢进脚边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随手抓起几捆药材,用草绳胡乱一系,丢到林衍脚边,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

就在林衍俯身,用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去拾取那几捆药材的瞬间,一个极其突兀、带着难以置信惊骇的粗嘎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周遭的嘈杂:

“林……林衍?!”

那声音刺耳,充满了活见鬼般的扭曲。林衍拾取药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声音只是掠过耳边的蚊蚋。他稳稳地拿起药材,才缓缓直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份重伤初愈的滞涩感,慢慢转了过去。

几步开外,站着两个人。为首者是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壮汉,肌肉虬结,几乎要将身上那件廉价的外门弟子灰布短褂撑裂。一张横肉遍布的阔脸上,此刻五官扭曲地挤在一起,小眼睛里爆射出混杂着惊疑、厌恶和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惧。正是王虎,外门弟子中恶名昭著的一霸。他身边跟着个獐头鼠目的矮个子,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正是赵峥的狗腿之一,张全。

王虎死死盯着兜帽阴影下那张模糊的脸,试图从那片黑暗中找出记忆中那个懦弱、瑟缩、任他揉捏的影子。然而,除了那个绷紧的下颌,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身该死的、散发着深渊气息的狼皮,还有那死寂沉沉的姿态,却像冰冷的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哈!还真是你这废物!” 王虎强行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往前踏了一大步,靴子重重踩在泥泞的地上,试图用惯常的嚣张驱散那莫名的寒意。他嗓门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狂躁,“坠渊那鬼地方都没啃干净你这把贱骨头?命够硬的啊!怎么,爬回来讨饭了?”

他一边说着,那双贪婪的小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了林衍怀里抱着的那几捆廉价药材上。铁线草,枯藤根?王虎心里飞快盘算,这些垃圾玩意儿根本不值钱,但这小子这副鬼样子,刚从深渊爬出来,身上说不定……藏着什么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好东西?或者,他买这些垃圾草根,是准备……干点什么?

贪婪瞬间压过了那丝惊疑。管他娘的!一个废物,侥幸捡条命回来,还能翻天了不成?赵峥师兄那边最近正缺人手办事,自己要是能……王虎眼中凶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狞笑。

“啧,这穷酸样,买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王虎嗤笑一声,巨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似的逼近,那股混合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要盖过林衍身上的腥膻。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指关节上还带着往日殴打林衍时留下的旧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姿态,径直抓向林衍怀中那几捆药材,目标更是直指林衍怀里那个瘪瘪的灵石袋子,“拿来给虎爷瞧瞧!你这贱种,也配用灵石?”

这一抓,快、狠、准,带着王虎惯常的、欺凌弱小练就的熟练与蛮横。他曾无数次这样,轻而易举地从那些怯懦的外门弟子怀里夺走他们省吃俭用换来的可怜资源。周围几个摊位上的人,有的早已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假装忙碌;有的则带着几分麻木的同情,偷偷瞥着那个裹在狼皮里、看起来虚弱不堪的身影,仿佛已经预见到他被推倒在地、药材被抢走的狼狈场景。

然而,那只布满汗毛、势在必得的巨手,却在距离林衍胸口还有半尺之遥的地方,骤然凝固!

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冷坚硬的墙。

王虎脸上的狞笑僵住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东西死死扣住!那触感冰冷、坚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然寒意。那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刺骨髓,让他粗壮的手臂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怎么可能?王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兜帽下,林衍缓缓抬起了头。阴影退开少许,露出了他半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却失去了少年人应有的鲜活。肤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像久埋地下的冷玉。脸颊凹陷,颧骨显得格外嶙峋。然而,最让王虎心头剧震、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的,是那双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片纯粹的、冻结万物的死寂。那目光落在王虎脸上,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更像是在审视一块顽石,一具……尸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坊市的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远处的铁匠铺敲打声——都诡异地模糊、褪色,成了遥远的背景杂音。王虎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放大,血液冲上头顶,又在接触到那冰冷目光的瞬间冻结。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并不算大得离谱,却蕴含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稳定和精准,仿佛那不是人的手指,而是某种精密的机关锁扣,死死钉住了他的命门要害。一股细微却无比锐利的冰冷气流,正透过那几根冰冷的手指,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腕脉,沿着手臂经络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肌肉都泛起一种僵硬的麻痹感。

“你……你他娘的……” 王虎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他试图挣扎,运起体内那点微薄的炼气期灵力,手臂上的肌肉猛地贲张起来,青筋如蚯蚓般暴凸。他拼尽全力向后抽拔,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下意识就想朝林衍那张苍白的脸砸过去!

然而,那只被扣住的手腕,纹丝不动。

仿佛他全身的力气都泥牛入海。那五根冰冷的手指,如同五根浇筑在他骨头上的寒铁桩,不可撼动。更可怕的是,随着他的挣扎,那股侵入体内的寒意骤然加剧!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化作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经络!剧痛混合着刺骨的冰冷,瞬间让他整条右臂失去了知觉,连拳头都握不紧,软软地垂了下来。

“呃啊——!” 王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由涨红转为惨白。他惊骇欲绝地看着自己那只如同被毒蛇咬住、迅速失去血色的右手,又猛地抬头,再次撞进林衍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漠然的、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都在对方意料之中,如同看一场拙劣的猴戏。

“手……” 王虎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倒了凶性,“我的手……放开!放开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谁的人吗?赵峥师兄不会放过你的!!” 他色厉内荏地嘶吼着,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威胁。

一直如影子般跟在王虎身后的张全,此刻才从这电光火石、完全超出他想象的变故中惊醒过来。他三角眼里的幸灾乐祸早已被惊惧取代,看着王虎那扭曲痛苦的脸和明显不对劲的手臂,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喉结滚动,想喊什么,却又被林衍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死寂冰冷的气息慑住,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呃”声。他眼珠乱转,目光扫过四周投来的惊疑目光,又瞥向坊市深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盘算着逃跑的路线。

林衍对张全的小动作视若无睹,甚至对王虎那带着赵峥名号的威胁也毫无反应。他的目光,只落在王虎那只被他扣住的、颜色正变得青紫的手腕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拆解的器物。

“以前,” 一个极其平静、毫无起伏的声音,终于从兜帽下传了出来。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周围残余的嘈杂,清晰地送入王虎和张全的耳中,也落入附近几个胆大敢看热闹的人耳中。

“你打断我三根肋骨。” 林衍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过往的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王虎浑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甚至引以为傲的“战绩”,此刻被当事人如此平静地提起,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荒谬。

“今日,” 林衍顿了一下,扣住王虎命门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喀”一声轻响,在王虎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那是他腕骨承受不住压力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只废你一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衍扣住王虎手腕的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微小幅度,骤然向内一错一拧!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地炸开!在这短暂寂静的坊市一角,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嗷——!!!!”

王虎的惨嚎声如同濒死的野兽,猛地撕裂了空气!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庞大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像只煮熟的虾米,全靠林衍那只扣着他断腕的手支撑着才没有瘫倒在地。豆大的汗珠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顺着扭曲惨白的脸滚滚而下。那只被废掉的右手,软塌塌地垂着,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腕部肿胀发紫,触目惊心。

巨大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然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林衍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

废掉他手腕的瞬间,林衍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维持“重伤者”伪装的力气,又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伪装。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死寂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苏醒时吐出的第一口寒气,骤然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不是灵力威压,却比王虎感受过的任何炼气期修士的威压都要恐怖!那气息里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泥土深处腐烂的霉味、还有……一种非人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漠然!

王虎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的脸上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连惨叫都噎在了喉咙里。他近距离地对上了林衍那双眼睛。

这一次,兜帽的阴影几乎完全褪去。那双眼睛清晰地映在王虎恐惧放大的瞳孔中——深不见底,冰冷、空洞,仿佛通往的不是灵魂,而是……一片虚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在那片黑暗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极其黯淡的暗金色碎芒一闪而逝,如同沉寂火山口偶尔迸溅的一点余烬。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是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滚。”

一个字。冰冷,短促,毫无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冰锥凿击岩石。

林衍松开了手。

失去了支撑,王虎庞大的身躯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像一滩烂泥般“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满是泥污的青石板路上。断腕处钻心的剧痛让他蜷缩着身体,浑身筛糠般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连完整的惨叫都发不出来。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扭曲的右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到了极点。

林衍看也没看地上如同蛆虫般蠕动的王虎。他弯下腰,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重伤者应有的缓慢和吃力,将刚才因冲突而掉落在泥水里的那几捆廉价药材——铁线草、枯藤根,还有那捆混杂在其中的、颜色稍显不同、边缘叶片带着细微锯齿的“凝霜草”——一一拾起,仔细地拍掉沾染的污迹。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衣角的一点灰尘。

做完这一切,他才抱着药材,重新拉低了那宽大的、沾满血污的狼皮兜帽,将自己重新隐没在阴影和腥膻之中。他迈开脚步,依旧是那沉重而拖沓的步伐,向着坊市更深处、光线更为昏暗的区域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拖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经过瘫软在地、抖成一团的王虎身边时,林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个刚刚被他亲手废掉一臂的昔日施暴者。仿佛那只是一块挡路的、肮脏的垃圾,连踩上去都嫌污了鞋底。

张全直到林衍的身影快要没入前方的人群阴影里,才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地上痛得快要昏死过去的王虎,又看了看林衍消失的方向,那张獐头鼠目的脸上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咬了咬牙,终究没敢去追林衍,而是手忙脚乱地蹲下身,试图将王虎庞大的身躯从泥水里拖起来。

“虎……虎哥!你……你撑住!我……我这就带你去找……找……” 张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费力地搀扶起王虎,目光却惊恐地落在王虎那只扭曲发紫的断腕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青灰色,正从肿胀的皮肤下隐隐透出,如同活物般沿着手臂缓慢向上蔓延,透着一种不祥的死气。张全的心脏猛地一抽,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找赵师兄……对!找赵师兄!” 张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几乎是拖着半昏迷的王虎,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朝着坊市出口的方向奔逃而去,留下地上一滩混着血水的泥污。

坊市这一角,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刚才被那一声骨裂和惨嚎吸引过来的人,此刻都噤若寒蝉。一道道目光复杂地投向王虎和张全逃窜的背影,又迅速转向林衍消失的方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深深的忌惮,以及一丝丝压抑不住的兴奋——青岚宗坊市这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嘶……那……那真是以前那个废物林衍?”一个卖矿石的摊主压低了声音,脸上犹带着惊魂未定。

“错不了!那身狼皮……我的天,那得杀了多少狼?他从坠渊爬出来的?那地方不是……”旁边卖符箓的老头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还有他那手……王虎可是炼气三层啊!就这么……咔嚓一下?”

“嘘!小声点!”一个中年修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没感觉到?刚才那小子废掉王虎手腕的时候,身上冒出来的那股子气……邪性得很!冷得我骨头缝都发凉!绝不是什么正经路数!”

“王虎完了。”一个抱着胳膊看戏的散修下了论断,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手筋腕骨全碎,接好了也是个废人。赵峥那条疯狗,怕是要咬人了。”

“咬人?咬谁?” 旁边有人嗤笑,“咬那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看悬!那林小子……不对劲,很不对劲!”

议论声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坊市深处悄悄扩散。而此刻,坊市最深处,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狭窄小巷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林衍在一扇破旧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字迹模糊,勉强能辨出“杂货”二字。他抬手,指节在腐朽的木板上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

门内沉寂了片刻,接着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吱呀一声,门板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警惕地打量着门外裹在狼皮斗篷里的身影。是老葛头,坊市里出了名的消息贩子兼“杂货商”,专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谁?”老葛头的声音沙哑干涩。

林衍没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了头,让兜帽阴影下那双冰冷的眼睛暴露在对方浑浊的视线中一瞬。

老葛头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脸上那点戒备瞬间凝固,继而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他显然也听到了坊市入口处的骚动,更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或者说,认出了这双眼睛里的东西。他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侧开了身,让出通道。

林衍无声地侧身挤了进去。门板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窥探。

门内是一个低矮、狭小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陈腐气味,混合着草药、金属锈蚀和某种动物皮毛的怪味。墙壁被各种破烂的货架挤满,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奇形怪状的杂物:断裂的兵器碎片、不知名的兽骨、颜色诡异的矿石、干瘪的植物根茎……角落里,一口蒙着厚厚灰尘的小型旧丹炉半埋在杂物堆里。

老葛头佝偻着背,迅速走到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这才转回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小子?真是你?外面……王虎那事……你干的?”

林衍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屋子中央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前,将怀里抱着的那几捆药材放下。动作间,狼皮斗篷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同样破旧、沾染着暗沉污迹的粗布内衫。

“东西。” 林衍的声音依旧平静,毫无波澜,仿佛刚才废掉王虎一只手的人并不是他。

老葛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他不再多问,快步走到墙角一个用破麻布盖着的木箱前,掀开麻布,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两个粗陶罐子,罐口用油纸和泥封得严严实实。他将陶罐放到林衍面前的桌上,又转身从另一个布满蛛网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巴掌大小、布满了划痕的旧玉盒。

“你要的‘蚀心藤汁’和‘阴磷粉’,都在这了,封得好好的,见光就废。” 老葛头指着那两个陶罐,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还有这‘寒玉髓’,就剩这么一点了,还是二十年前一个倒霉鬼从黑风涧深处带出来的,差点把命搭上……贵得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浑浊的眼睛紧张地看着林衍。

林衍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瘪瘪的粗布灵石袋,倒出里面所有的灵石——仅剩的七八块下品灵石,边缘磨损,光泽黯淡。他将灵石推到老葛头面前。

老葛头看着桌上那几块可怜的灵石,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被戏耍的恼怒:“小子,你耍我?这点钱连买点渣都不够!光是这‘寒玉髓’……”

“不够的,” 林衍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用消息抵。”

他微微抬起手,指向桌面上那几捆他刚带来的药材。其中那捆混杂在铁线草和枯藤根里、叶片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凝霜草”,显得格外不起眼。

“坊市东头,‘百草轩’孙掌柜,” 林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急需上品‘凝霜草’炼丹,开价是市价的三倍。他以为他后院花盆里那株变异的是废草,其实是‘凝霜草王’,药性比他想要的强十倍不止。” 他顿了顿,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老葛头脸上,“这个消息,够不够抵?”

老葛头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道贪婪的精光!他脸上的为难和恼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扑到桌前,一把抓起那捆混杂在普通凝霜草里的草叶,凑到昏暗的油灯下仔细分辨。那叶片边缘的锯齿,在微光下似乎确实比普通的凝霜草更细密、更锐利一些,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芒!

“嘶……草王?”老葛头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林衍,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小子,你……你确定?这消息要是真的……”

“你自去验证。”林衍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抵账,够了。”

“够!太够了!”老葛头毫不犹豫地应道,枯瘦的脸上绽开一个贪婪的笑容,飞快地将桌上的几块下品灵石扫进自己袖子里,仿佛生怕林衍反悔。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装着危险材料的陶罐和那个旧玉盒推到林衍面前,又讨好似的从旁边货架上摸出两块边缘磨损更厉害的下品灵石,塞进林衍的粗布灵石袋里:“嘿嘿,老葛头从不占人便宜!这两块,算是添头!以后……嘿嘿,有这种好事,记得还来找我!”

林衍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将陶罐和玉盒收进怀里。那捆混杂着草王的凝霜草,他看也没再看一眼。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间充满霉味的屋子时,老葛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贪婪笑容收敛了几分,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警告:“小子,王虎那事……动静不小。赵峥那条疯狗,最是护短记仇,手段也黑得很!他要是知道王虎的手废在你手里……”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真切的忧虑,“你……自己当心!坊市里,怕是有他的眼线已经盯上你了。”

林衍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兜帽阴影下,那冰冷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眼线?”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正好。”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拖沓着,融入了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里,很快消失不见。

老葛头站在门口,看着那腥臊狼皮斗篷消失的方向,脸上的贪婪早已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一丝后怕。他喃喃自语:“怪物……真他娘的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 他猛地缩回头,砰地一声关紧了门板,仿佛要将外面的黑暗与寒意彻底隔绝。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青岚宗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白日里喧嚣的坊市,此刻也沉入了寂静的怀抱,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映照着湿漉漉、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白日里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冲突所留下的痕迹——泥泞中那一滩深褐色的污渍——已被夜色掩盖,仿佛从未发生。

外门弟子聚居的简陋房舍区,位于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兽群,沉默而压抑。

其中一间靠近边缘的石屋内,光线昏暗。一盏劣质的油灯在破旧的木桌上跳跃着昏黄的光焰,将墙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王虎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他身上胡乱盖着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那只被废掉的右手露在外面,肿胀得如同发酵的面团,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上面涂抹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腕骨碎裂处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无休止地扎刺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抽搐。冷汗浸透了他的头发和破烂的内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呻吟。

“水……水……”他嘶哑地叫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张全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老鼠,缩在离土炕最远的墙角阴影里。听到王虎的呻吟,他身体一颤,脸上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凉水,一步一蹭地挪到炕边。

“虎……虎哥,水来了……”张全的声音抖得厉害,端着碗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碗里的水晃荡着,洒出来不少。

王虎艰难地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充满了迁怒的怨毒:“废物……磨蹭什么!想渴死老子?!”他想抬手,但稍微一动,右臂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跳。

张全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他赶紧把碗凑到王虎干裂的嘴边,王虎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水流顺着他嘴角淌下,混合着冷汗,滴落在肮脏的褥子上。

“赵……赵师兄呢?”王虎喘息着,喝了几口水,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急切的期盼,“他……他什么时候来?老子要……要那姓林的杂种……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张全端着空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神躲闪:“赵……赵师兄……他……他洞府那边的人说,师兄他……他在闭关……紧要关头,不见任何人……”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闭关?!”王虎的眼睛猛地瞪圆,几乎要凸出眼眶,血丝密布。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绝望瞬间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老子……老子为他办事……手都废了!他……他闭关?!放他娘的狗屁!”他激动地想要撑起身子,剧烈的动作牵动了断腕,剧痛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差点从炕上滚落。

张全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放下碗想去扶,却又被王虎那扭曲痛苦的表情和手臂上蔓延的青紫色吓住,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呃……啊……”王虎的惨嚎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断腕处涂抹的黑色药膏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那青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已经爬过了手肘,向着肩膀侵蚀。皮肤下,一条条蚯蚓般的暗青色纹路狰狞地凸起,如同活物在蠕动。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开始从伤口处弥漫开来。

“冷……好冷……”王虎的意识似乎开始模糊,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置身于万载冰窟,“骨头……骨头里……有虫子在咬……烧……又像在烧……”他语无伦次地呻吟着,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张全看着王虎那迅速恶化的状态,看着那诡异的青紫色蔓延和皮肤下蠕动的暗纹,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白天林衍废掉王虎手腕时那平静到令人发指的眼神,那冰冷的手指触感,还有那捆混杂在普通草药里的凝霜草……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

“毒……是毒!”张全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虎哥!那小子……那小子给你下了毒!他买那草……就是为了下毒!”他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如同见了鬼一般,只想离炕上那个正在迅速“腐烂”的人远一点。

“毒?”王虎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残存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了林衍废他手腕时,那侵入骨髓的冰冷气流!还有那句平静得如同宣判死刑的话语——

【“这株草,会要你命。”】

不是威胁!是陈述!

“不……不!救我!去找……找解药!找赵……”王虎爆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扑向张全。然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焚烧感彻底吞噬了他。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噗通!

王虎那魁梧的身躯彻底瘫软下来,重重地砸在土炕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圆睁的双目死死地瞪着低矮、布满蛛网和污渍的屋顶,瞳孔已经彻底扩散,凝固着无边的恐惧、怨毒和难以置信。肿胀青紫的脸上,肌肉扭曲成一个极其痛苦和惊骇的表情。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呈爪状死死抠进了身下肮脏的草席里,指甲尽数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

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石屋。

墙角,张全的尖叫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抽气。他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极限,惊恐地看着炕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散发着不祥死气的尸体,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死了?王虎……就这么死了?被那个刚从深渊爬回来的废物……不,是恶鬼!用一株不起眼的草……毒死了?!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全。

……

“铛——铛——铛——”

悠长而沉闷的钟声,穿透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在寂静的青岚宗群山之间骤然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一种肃穆而急促的节奏,惊醒了沉睡的山林,也惊醒了所有尚在梦中的外门弟子。

这是“警心钟”!唯有宗门发生重大变故,如外敌入侵、长老陨落、或是……弟子非正常死亡时,才会被敲响!

一间间简陋的石屋纷纷亮起了灯火,窗户被推开,一张张睡眼惺忪又带着惊疑的面孔探了出来,茫然地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那是执事堂所在的方位。

“怎么回事?警心钟?”

“谁死了?还是出什么大事了?”

“快!快去执事堂看看!”

杂乱的议论声迅速在各个角落响起,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无数外门弟子匆忙套上衣物,点亮火把或提着简易的灯笼,如同被惊动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向半山腰那处灯火通明的执事堂大院。

执事堂前的空地上,早已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人群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气氛压抑而凝重,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喘息声。圈子中央,站着几位面色铁青、穿着内门执事服饰的修士,为首者正是负责外门戒律的刘执事。他面前的地上,用白布盖着一具人形的轮廓。

刘执事目光如电,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冰冷而严厉,如同寒铁刮过石板:“肃静!” 强大的筑基期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让嘈杂的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他猛地一挥手,旁边一名执法弟子面无表情地揭开了地上的白布!

“啊——!”

“嘶……是王虎?!”

“天!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惊骇的倒吸冷气声和压抑的惊呼!

白布下,王虎的尸体暴露在火光下。那景象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青黑色,皮肤肿胀发亮,布满了狰狞凸起的暗青色纹路,如同无数毒蛇盘踞在皮下。尤其是那只被废掉的右手,更是肿胀得不成人形,颜色深紫近黑,散发出一股即使隔着距离也能闻到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味。他的脸扭曲变形,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外门弟子王虎!”刘执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人群的骚动,“于昨夜,在居所内暴毙!死状诡异,疑为剧毒所致!经初步查验,其右手腕骨尽碎,为新伤!死前曾与人剧烈冲突!”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噤若寒蝉的弟子们:“据其同屋弟子张全指认,昨日在坊市,王虎曾与外门弟子林衍发生冲突,并被林衍出手重伤右腕!”

“林衍”这个名字被清晰地吐出,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林衍?那个坠渊的废物?”

“是他废了王虎的手?怎么可能?!”

“王虎炼气三层啊!林衍那废物不是才……”

“等等……你们看王虎那样子……那毒……”

“嘶……难道真是他……”

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恐惧、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在人群中疯狂地搜寻着同一个身影。

刘执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衍何在?!速速出来,接受宗门质询!”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无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那个身披腥臊狼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裹在宽大的灰色旧袍里,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正静静地看着执事堂前那灯火通明处上演的混乱。宽大的袍袖下,一只苍白的手,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中一个冰冷坚硬的棱角——那是那块从深渊魔尊骸骨上剥离下来的、布满玄奥暗金纹路的残片。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落在王虎那具散发着不祥死气的尸体上,又仿佛穿透了那具尸体,投向坊市的方向,投向更远处赵峥洞府所在的、被阵法笼罩的山峰阴影。

兜帽的阴影下,那冰冷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坊市的喧嚣,故人的鲜血,执事堂的钟声……都只是序章。坠渊十八日,爬出来的早已不是任人践踏的林衍。

魔尊骸骨铸就的丹田深处,沉寂的暗金色纹路,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