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缠缠绵绵地下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显露出一点消停的疲态。湿润的凉意从青石板路深处无声无息地渗透上来,带着泥土被浸泡后特有的、带着腐烂草木的微腥气息。这味道混杂在坊市街道两侧摊位上飘出的、更为浓烈的药草辛辣、妖兽皮毛的腥膻,以及不知名金属矿石锈蚀的微酸气味之中,搅合成一种属于底层修士挣扎求生的独特气息。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仿佛肺腑里都沾满了湿漉漉的尘埃。
林衍的身影就在这湿漉漉的尘埃背景中移动。他肩头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粗布短衫,颜色被雨水洇得更深,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并不显得孱弱的轮廓。他脚步放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此刻又蒙着一层薄薄水膜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那声音混在周遭摊贩此起彼伏、带着烟火气的吆喝和讨价还价声浪里,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也掩住了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坠渊后第十八天,身体里那曾经被狂暴力量撕裂的经脉,如同干涸河床上重新艰难流淌的涓涓细流,每一丝灵力的运转都带着初生般的脆弱和迟滞。炼气三层,一个在青云宗外门杂役中都不太起眼的修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时间,去重新梳理、温养,去理解体内那源自坠渊奇遇、变得迥异于常的精纯灵力。
然而,这湿漉漉的坊市街道,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份安静。
一股带着明显恶意的劲风,毫无预兆地撞开弥漫的水汽和嘈杂,直扑林衍的面门!
林衍脚步骤停,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微不可查的幅度向右侧滑开半步。那阵带着土腥味的劲风擦着他的左肩呼啸而过,“噗”地一声闷响,将旁边一个卖灵草根茎的小摊上,一个盛着浑浊雨水的粗陶碗打得粉碎。浑浊的水和碎裂的陶片溅开,引来摊主一声压抑的惊呼和周围几人下意识的闪避。
“哟嗬!这不是咱们坠渊英雄林大废物吗?命挺硬啊,阎王殿门口逛了一圈,还没舍得下去报到?”一个粗粝刺耳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林衍正前方。来人身材极其魁梧,几乎比林衍高出一个头还多,肌肉虬结贲张,将那件土黄色、镶着粗糙兽皮的劲装撑得鼓鼓囊囊,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一张阔脸上布满横肉,下巴刮得铁青,此刻正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里全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双臂抱在厚实的胸前,那粗壮的小臂上筋肉坟起,如同盘绕着一条条土黄色的蟒蛇。
正是王虎。
一股沉重如山的土属性灵力波动,随着王虎的现身,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那灵力厚重、凝实,带着大地深处的沉闷气息,压得周围修为稍低的人呼吸都为之一窒,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了许多。炼气五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砸落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
“王虎!是王虎师兄!”有人低声惊呼,声音里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嘶…炼气五层!这威压…好强!”
“完了完了,林衍这小子今天要倒大霉了,王虎师兄找他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
“坠渊没死,回来撞上这煞星…唉,命该如此。”
议论声嗡嗡地在人群中响起,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衍身上,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底层,一个炼气三层对上炼气五层,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林衍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黑发下,那双眼睛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眼神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坊市两侧店铺悬挂的、在湿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灯火,却掀不起一丝波澜。他看着面前那张写满恶意的阔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丝的簌簌声和周围的嘈杂:“王师兄,有事?”
“有事?”王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仰头大笑了几声,震得他胸口的兽皮都在抖动,“没事就不能找你叙叙旧了?听说你掉下去那鬼地方,捞着了点好东西?拿出来,给师兄开开眼!”他往前踏了一步,青石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股土黄色的灵力威压更加汹涌地压向林衍,如同实质的泥沼,要将林衍彻底淹没、禁锢。
林衍的身体在这股重压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细草。他体内那初生的、纤细的灵力流瞬间被压制得几乎停滞。但他没有后退,只是肩膀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一些,那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下,肌肉在悄然积蓄着一种微弱却异常凝练的力量。他没有回应王虎的勒索,目光越过王虎魁梧的身躯,落在他身后那堆被踩得稀烂、混杂着泥水的低阶灵草上——那是刚才被王虎劲风波及的摊位。
“看来师兄今日心情不佳,”林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何必拿这些糊口的营生出气。”
“少他妈废话!”王虎被林衍这种近乎无视的平静彻底激怒了,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凶光爆射,“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显然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呼!”
王虎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张开,五指根根粗如胡萝卜,皮肤表面瞬间泛起一层岩石般的灰黄光泽,浓郁的土腥气轰然炸开!他根本不讲任何章法,炼气五层的浑厚土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右臂,整条手臂仿佛瞬间粗壮了一圈,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蛮横气势,朝着林衍单薄的胸膛狠狠捣去!
“裂石拳!”
有人失声叫出了王虎这招牌式攻击的名号。拳头未至,一股沉重如山的劲风已然先到,吹得林衍额前的湿发向后猛地飞扬,露出的额头显得异常苍白。那拳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竟有微微的刺痛感,仿佛不是风,而是无数细小的沙砾。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完了!”
“躲不开的!”
“炼气五层的全力一击啊!”
许多人不忍地偏过头,或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预见到下一刻林衍胸骨碎裂、吐血倒飞的惨烈画面。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卖灵草的老汉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那堆被毁的货物,又看看即将遭殃的林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和无力。几个穿着同样土黄色外门弟子服饰的修士站在人群外围,抱着手臂,脸上挂着看好戏的冷笑。
拳头裹挟着沉闷的风雷之声,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衍的感官。那岩石般的灰黄光泽刺眼夺目,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衍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一圈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淡金色涟漪,自瞳孔最深处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迅速覆盖了整个眼球。那不是灵力外放的光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奇异律动。
坠渊十八日,于生死绝境中挣扎,于混沌黑暗中沉浮,他失去了一切外物依仗,却意外地触摸到了灵魂深处那点不灭的灵光——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而是一种将感知推演到极致细微处的本能。如同拨开迷雾,直视万物运转的底层脉络。
此刻,在王虎这蛮横霸道、足以裂石开碑的一拳之下,林衍眼中的世界骤然变了模样。
王虎那鼓荡汹涌的土黄色灵力,在他眼中不再是浑然一体的压迫,而是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烁着灰黄光芒的能量流束。这些流束在王虎粗壮的经脉中奔腾咆哮,充满了狂暴的力量感,但林衍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力量的表象,直接落在了灵力流转的“节点”之上。
他看到王虎体内土系灵力在出拳瞬间的爆发式涌动,如同被强力压缩的泥浆,骤然冲开堤坝。力量强大无匹,然而在这强大的背后,林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滞涩”。
那是一种源于功法本身特性与使用者粗疏操控共同作用下的痕迹。土性厚重,主承载,亦主凝滞。王虎所修的功法,显然更侧重于追求瞬间的爆发力,如同山崩地裂,将土灵力的“聚”与“凝”发挥到了极致。然而,物极必反,过刚易折!
在易学推演的本能视野中,林衍清晰地“看”到:王虎体内那些奔腾的土灵力流束,在肌肉虬结的节点处,在几处关键的窍穴附近,流转的速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迟滞!就像奔腾的泥石流中夹杂了过多未化开的土块,虽整体汹涌,局部却形成了微小的“淤塞点”。尤其在他发力最猛的右臂肩井穴、手肘曲池穴附近,以及连接胸腹气海的中庭穴区域,这种因过度凝聚而导致的“灵力淤积”现象更为明显。
“土旺需疏,忌滞塞…”一个源自易理推演、近乎本能的明悟,如同闪电般划过林衍的心头。土行灵力,如同大地,滋养万物,贵在流通。若只知一味凝聚、堆叠,不知疏导,则必生壅塞。壅塞之处,便是力量流转的断层,便是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山岳”内部,那最致命的裂痕!
念头如电光石火,在死亡的拳风临体前的一刹那完成!
王虎那裹挟着裂石开碑之力的巨拳,距离林衍的胸膛已不足三尺!拳风挤压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林衍胸口的粗布衣衫被紧紧压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肋骨的形状。他甚至能闻到王虎拳头上那股浓烈的土腥气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到了极致。
林衍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格挡,更没有硬撼那足以将他碾碎的蛮力。就在拳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他那单薄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柳絮,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极其微小而迅捷的幅度,向左侧不可思议地一“飘”!
“嗤啦——!”
灰黄色的岩石拳影,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擦着林衍右胸的衣襟掠过!粗布衣衫被狂暴的拳风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瞬间被摩擦产生的高温灼得焦黑卷曲,露出下面略显苍白的皮肤。皮肤上,甚至被劲风擦出了一道细长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险之又险!毫厘之差!
“咦?”王虎一拳落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微倾,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根本没料到这个只有炼气三层的废物,竟然能在自己全力一击下做出如此精妙的闪避。这感觉,就像是蓄满力气的一拳狠狠砸在了滑不留手的泥鳅身上。
然而,林衍需要的,就是这错愕带来的、转瞬即逝的空隙!
就在王虎因拳势落空而身体微倾、力量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微妙失衡点的刹那,林衍那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
五指倏然张开,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里拂过水面的微风,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指尖之上,不见璀璨的光芒,没有惊人的声势,只有极其微弱、凝练到极致的几缕淡金色灵力丝线,悄然探出。
这些灵力丝线,细若游丝,近乎透明,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空气和雨丝湮灭。然而,它们却蕴含着林衍坠渊之后,千辛万苦才重新凝聚、淬炼出的那一点精纯本源!纯粹,凝练,流转如意,带着一种迥异于常的、近乎本源的灵动。
“缠丝劲?”
“他想干嘛?”
围观人群中,眼力稍好的人发出了疑惑的低语。缠丝劲,青云宗外门弟子几乎人人都会的基础灵力运用法门,粗浅得不能再粗浅,通常用来缠绕捆缚一些轻巧物件,或者辅助攀爬,在真正的战斗中,连挠痒痒都嫌力道不够。用这种玩意儿去对付炼气五层、施展裂石拳的王虎?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疑惑和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林衍那几缕淡金色的灵力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王虎右臂上那因旧力刚去而灵力运转出现极其短暂“空窗”的节点——正是肩井穴附近!
丝线触碰到王虎皮肤上那层岩石般灰黄光泽的瞬间,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样被轻易弹开或震散。那精纯凝练到极致的淡金灵力,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渗透性!它们如同最微小的水流,无声无息地钻透了那层看似坚固的土灵力防御,精准地刺入了王虎体内那几处因过度凝聚而略显“滞涩”的灵力淤积点。
“嗯?”王虎只感觉右肩微微一麻,像是被几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随即一股微弱却异常刁钻的异种灵力钻了进来。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涌起一股被蝼蚁叮咬的暴怒和荒谬感:“找死!”
他狞笑着,立刻调动体内雄浑的土灵力,如同山洪爆发般朝着肩部那几缕“入侵”的灵力碾压过去!他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连同他这点可笑的灵力,彻底碾碎成渣!
然而,当王虎那狂暴的土灵力洪流汹涌而至时,林衍那几缕淡金色的灵力丝线却并未硬抗。它们在林衍精妙绝伦的意念操控下,展现出了惊人的柔韧与灵巧。丝线瞬间崩得笔直,却并非为了对抗,而是如同最精准的导流索,又如同技艺高超的梳子!
“疏!”
林衍心中默念。那几缕淡金灵力,在王虎狂暴的土灵力即将吞噬它们的瞬间,猛地向几个特定的方向轻轻一“引”、一“梳”!
这个动作细微到了极致,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却蕴含着林衍对“土旺需疏”这一易理推演的完美诠释。
王虎体内,那几处原本就因功法特性和他自身粗放操控而略显淤塞的灵力节点,在林衍这精准无比的“梳理”之下,仿佛被瞬间打通了关键的“堰塞口”!原本就因王虎强行调动而变得狂暴的土灵力,如同找到了新的宣泄通道,被林衍的灵力丝线巧妙地一引、一梳,方向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这股被引导的庞大土灵力,并未冲击林衍,而是沿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与王虎自身发力方向近乎完全相悖的轨迹,猛地倒灌而回!
“呃啊?!”
王虎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他感觉一股沛然莫御、却又熟悉无比的力量,如同失控的山洪,在他自己的右臂经脉内猛地炸开!这股力量狂暴、混乱,带着他自己裂石拳的凶猛特性,却完全不受他控制,狠狠地冲击着他手臂的经脉,甚至反冲向他的胸腹!
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整条手臂的骨头都要被这股倒灌的巨力从内部撑碎!更可怕的是,这股力量不仅冲击着他的手臂,还瞬间扰乱了他全身灵力的平衡。脚下原本沉稳如山、与大地气息相连的根基,在这股源自自身的狂暴反噬下,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支撑!
“噗——!”
王虎那铁塔般雄壮的身躯,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大的攻城锤从侧面狠狠抡中!他双脚离地,整个人竟被自己体内失控爆发的那股恐怖力量,硬生生地震得离地飞起!
那画面极具冲击力。一个炼气五层、肌肉虬结的壮汉,被一个炼气三层、身形单薄的少年指尖微动,便如同断了线的沉重沙袋,凌空倒飞出去!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失控的恐惧,口中甚至喷出了一小口带着土腥气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所有围观者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那些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僵住了,那些不忍闭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那些抱着手臂看戏的弟子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抱着孩子的妇人捂在孩子眼睛上的手无意识地滑落,连那卖灵草的老汉都忘了心疼自己的损失,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空中飞过的庞大身影。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雨丝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发出单调的簌簌声。
“轰隆!!!”
王虎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笨拙而狼狈的弧线,足足飞出了三丈有余,才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砸在街道中央一处积满了浑浊泥水的小洼地里!
泥浆轰然炸开!
浑浊的泥水夹杂着碎石和腐烂的草屑,如同喷泉般飞溅起一丈多高!王虎整个上半身几乎都陷入了泥泞之中,只剩下两条粗壮的腿还在泥水外徒劳地蹬踹了几下,溅起更多肮脏的水花。他精心打理的头发糊满了黄黑色的泥浆,那张布满横肉的阔脸被泥水覆盖,只露出两只因极致的痛苦、屈辱和茫然而瞪得滚圆的眼睛。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体内灵力乱窜,经脉剧痛,加上泥泞湿滑,双手在泥水里胡乱扒拉了几下,反而又“噗通”一声栽了回去,啃了满嘴的污泥,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含糊不清的痛苦呜咽。
“呃…咳…咳咳咳…噗!”泥水从他口鼻中喷出,狼狈到了极点。
“嘶——!!!”
直到这时,那如同被冻结的人群才猛地倒抽了一口巨大的凉气!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几乎盖过了雨声!
“我的…老天爷啊!”
“飞…飞起来了?王虎师兄…被震飞了?”
“我…我是不是眼花了?炼气三层…把炼气五层…打飞了?”
“缠丝劲?!就那几下…缠丝劲?!”
“这…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他怎么做到的?!”
惊骇欲绝的议论声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炸开!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不可思议,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有人用力揉着眼睛,有人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怀疑自己身处梦境。刚才还笃定林衍必死无疑的看客,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抱着孩子的妇人怀中的孩子,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和周围骤然爆发的声浪惊醒,又或许是看到王虎那滑稽的落汤鸡模样,竟“咯咯咯”地脆声笑了起来。这童稚的笑声在死寂后的巨大喧哗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如同一个响亮的嘲讽耳光,狠狠扇在王虎脸上。
王虎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他艰难地抬起糊满泥浆的头,死死盯住站在不远处的林衍,那双被泥水糊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暴怒、耻辱和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破风箱在拉扯。
林衍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的推演和操控,几乎耗尽了他此刻能调动的全部精纯灵力。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冰凉的雨水滑落。胸口的衣衫被撕裂,那道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看着泥坑里如同困兽般挣扎、怒视着自己的王虎,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深处,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漠。他没有说任何胜利者的宣言,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反杀,不过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枯叶。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王虎,而是轻轻拂了拂自己胸口被撕裂的衣襟边缘,抹去上面沾染的一点泥星。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余裕。这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将王虎的狼狈衬托得更加不堪。
周围的喧哗声浪在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下,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充满了敬畏、探究和深深的不解。那目光的温度,与片刻前已截然不同。
就在这片死寂与喧哗交织、敬畏与震撼弥漫的诡异气氛中,林衍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越过了泥坑中挣扎的王虎,落在了王虎刚才摔倒时,因剧烈挣扎和泥水冲刷而从其怀中滚落出来的一个物件上。
那东西约有鸽卵大小,落在泥水边缘一块稍显干净的石板上,沾染了些许泥浆,却依旧掩盖不住其本身散发出的微弱、却异常邪异的暗红色光泽。形状并不规则,表面似乎还有未曾清理干净的、干涸的暗褐色痕迹。
——一枚妖丹!
而且,是一枚品相不低、却透着浓浓血腥煞气的妖丹!那暗红色的光泽流转间,隐隐有残暴的兽影闪过,一股阴冷、嗜血、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正从那小小的丹丸上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林衍平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掀起了清晰的波澜。王虎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不过炼气五层,平日里仗着点蛮力欺负弱小,如何能拥有这种明显带着强大妖兽煞气、甚至可能刚刚猎杀不久、血煞未消的妖丹?这绝非他能力所及!
这枚染血的妖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投入林衍刚刚因战斗结束而略有松弛的心湖。
坠渊之行的诡异,归途遭遇的莫名窥探,王虎今日反常的暴戾与急切勒索…无数碎片般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枚突兀出现的血煞妖丹猛地串联起来!
一股比王虎的裂石拳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林衍的脊背。
坊市的喧嚣、王虎在泥泞中的嘶吼、众人惊骇的议论,在这一瞬间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林衍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枚染血的妖丹上,那暗红的光泽如同深渊的凝视,冰冷、粘稠,带着尚未散尽的妖兽临死前的怨毒与疯狂。那丝丝缕缕逸散出的血煞之气,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缠绕他的心神,唤起坠渊深处那些混乱而充满恶意的记忆碎片。
寒意,并非仅仅源于妖丹本身的邪异。
王虎是什么人?青云宗外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仗着炼气五层的修为和一身蛮力,在底层杂役和低阶弟子中作威作福,勒索些低阶灵石、丹药,便是他所能触及的极限。猎杀强大妖兽,获取其妖丹?这绝非他能力所及,更超出了他平日活动的范畴!
这枚妖丹上的血煞如此浓郁,显然其主人生前实力强横,且被猎杀的时间绝不会太久。是谁猎杀了它?又是如何落到王虎手中?是意外所得?还是…刻意给予?
林衍的思绪如同冰水下的暗流,急速奔涌。坠渊之行,九死一生,其中遭遇的诡异凶险、那些绝非自然形成的绝地布局,早已在他心中埋下深深的疑窦。归来这十八日,看似风平浪静,但他并非没有察觉那几道在暗处若隐若现、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起初他只以为是宗门对坠渊幸存者的例行关注,或是某些人对“废物”还能生还的好奇。
然而王虎今日的拦截,透着一股反常的急切。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恶意,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羞辱他这个“废物”,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说,确认什么东西?再联想到王虎动手前那句“听说你掉下去那鬼地方,捞着了点好东西?”,其指向性,已然昭然若揭!
这枚染血的妖丹,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林衍心中那扇名为“阴谋”的大门。
“呃…咳咳…林…林衍!!”泥坑里,王虎终于勉强挣扎着坐起了上半身,他疯狂地抹着脸上的泥浆,露出那双因暴怒和屈辱而彻底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林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你敢阴我?!你用了什么邪法?!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状若疯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体内灵力依旧紊乱不堪,经脉剧痛,加上泥泞湿滑,刚撑起一点身子,又“噗通”一声摔回泥水里,激起更大的泥浪。这滑稽而狼狈的姿态,与他那充满杀意的嘶吼形成无比刺眼的对比。
“嘶…”周围的抽气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其中的意味已截然不同。先前是震惊于林衍的手段,此刻,更多的目光却带着惊疑,落在了王虎身上,以及…那枚滚落在泥水边缘的暗红色妖丹上。
“那…那是什么东西?妖丹?”
“好浓的血煞气!王虎师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这妖丹的品阶…不对劲啊!他哪弄来的?”
“刚才就觉得王虎师兄今天火气大得邪门…难道…”
窃窃私语声如同蔓延的瘟疫,迅速在人群中扩散开来。那些抱着手臂看戏的同门弟子,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似乎那妖丹散发的气息让她怀中的孩子感到了不安。
林衍对王虎的嘶吼充耳不闻,仿佛那只是一只败犬在泥淖中的哀鸣。他的目光,终于从那枚妖丹上缓缓移开,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重新落在王虎那张因泥浆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平静,也没有胜利者的居高临下,只剩下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的审视。冰冷,锐利,仿佛要将王虎隐藏在蛮横皮囊下的一切秘密都彻底剥开。
王虎对上这目光的瞬间,如遭雷击!一股远比泥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林衍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漠然。他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嘶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恐惧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林衍动了。
他没有走向王虎,也没有去捡那枚引人注目的妖丹,甚至没有再看王虎一眼。他只是微微侧过身,沾着些许泥点的侧脸在坊市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线条冷硬。他抬起右手,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他轻轻拂去肩头最后一点被王虎拳风溅上的泥星。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王虎仅存的理智。
“你站住!!”王虎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在泥水中向前扑腾,如同一条濒死的泥鳅,伸出手臂徒劳地抓向林衍的方向,“把…把东西还给我!那是我的!!”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贪婪而尖锐变形,目光死死锁在那枚妖丹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林衍拂去泥星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枚躺在泥水边缘、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妖丹。
那枚染血的妖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已化作汹涌的暗流。坠渊的迷雾,归途的窥伺,王虎反常的勒索,还有这枚突兀出现的、带着浓重血腥煞气的妖丹…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王虎,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枚棋子。一枚染血的、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他背后那只手,才是真正的威胁。那只手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是否与坠渊深处的秘密有关?
寒意,更深了。这寒意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对未知阴谋的警惕,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预感。
他不再停留。
沾着泥点的白色衣角在潮湿微冷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线,林衍迈开脚步,身影没入坊市街道更深沉的阴影之中。脚步沉稳,踏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仿佛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敲在每一个目睹了刚才那一幕的人心上。
身后,是王虎在泥泞中绝望而疯狂的嘶吼:“林衍!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声音扭曲,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还有围观人群嗡嗡作响、再也无法平息的惊骇议论,以及那枚静静躺在泥水边缘、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染血妖丹。
坊市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林衍的身影在两侧店铺投下的、光怪陆离的阴影中穿行,如同一条融入深水的游鱼。刚才强行调动精纯灵力带来的经脉空虚感阵阵袭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在体内游走,但他步伐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王虎那枚染血的妖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那浓郁的血煞之气,绝非寻常妖兽所能拥有。它像一枚带着倒钩的钥匙,不仅打开了阴谋的大门,更在他心中勾连起坠渊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混乱的灵力风暴中一闪而逝的诡异符文、冰冷岩石上残留的、绝非天然形成的刻痕、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来自黑暗深处的、充满恶意的窥探目光…
“寻找…确认…”林衍心中默念。王虎背后的人,或者说势力,在寻找坠渊之行的幸存者?还是在确认幸存者是否带出了某些“不该带出”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抚过胸口衣衫的裂口,指尖触碰到那枚贴身悬挂、温润微凉的玉佩。坠渊之后,这枚家传的普通玉佩,似乎总在不经意间传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悸动,如同沉睡的心脏在缓缓复苏。会是它吗?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被注视感,如同冰冷的蛛丝,倏地缠上了他的后颈!
林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他的心神却在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推演的本能无声运转,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镜面,不着痕迹地扫向感知传来的方向。
那是街道斜对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卖陈旧符纸和劣质朱砂的摊子后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道袍,袖口磨损得厉害,低着头,似乎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柄小刻刀削着一块劣质的桃木符胚,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坊市的喧嚣和王虎那边的混乱漠不关心。
然而,就在林衍目光扫过的刹那,那老者握着刻刀、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风吹过琴弦引起的微颤。
但落在林衍那被坠渊奇遇淬炼过的感知中,却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火星!那不是劳作中的自然停顿,而是一种被窥破行藏时,身体最本能的、想要掩饰的凝滞!
林衍的心猛地一沉。
高手!一个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同枯木顽石、却又能在瞬间暴露出如此敏锐感知的高手!他伪装的很好,几乎完美地融入了坊市底层散修的角色,但那瞬间的凝滞,却暴露了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他是在观察王虎?还是在观察自己?亦或是…两者皆是?
老者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削着他的桃木符胚,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滞只是错觉。
林衍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继续前行,仿佛只是随意地打量了一下街边的摊贩。但他的步伐,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一丝,方向也悄然偏离了回返居所的主路,朝着一条更加狭窄、岔道更多、光线更为昏暗的小巷拐去。
雨丝不知何时又变得绵密了一些,无声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坊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曲折的巷墙彻底阻隔。潮湿的石板路反射着巷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幽深得如同巨兽的食道。
他孤身一人,走在这寂静的雨巷里,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前方一个拐角更深的黑暗时,他胸口的衣衫之下,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那光芒极其微弱,淡得如同幻觉,瞬息即逝,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衫,外面根本不可能看见。但那感觉却无比真实,如同一颗冰凉的星辰在胸膛深处骤然闪烁了一下,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随之荡漾开来,瞬间抚平了体内因灵力消耗而躁动的经脉。
林衍的脚步,在这一刻,终于无法抑制地,停顿了半拍。
他低下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湿冷的布料,落在那枚沉寂了无数岁月的玉佩之上。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骤然升起的惊涛骇浪。家传古玉,坠渊异变,精纯灵力,神秘老者,染血妖丹…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幽深的雨巷前方,黑暗浓重,仿佛一张无声等待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