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下得没完没的!

冰冷的雨点砸在青黑的瓦片上,声音沉闷得让人心烦意乱,像裹尸布上不断滚落的铜钱。檐角挂下的水线,扯成一片迷蒙灰帘,将外门弟子这片低矮拥挤的居所笼罩其中,透不进一丝天光,只剩下一种湿漉漉、沉甸甸的窒息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峥坐在他那间明显比其他外门弟子宽敞些的屋子里,窗棂紧闭,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子阴冷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熏香也压不下去的、若有若无的汗臭。屋内陈设算得上外门顶尖,一张硬木方桌,几把圈椅,角落里甚至还有个小书架,上面随意丢着几本宗门基础引气法诀和几卷闲书。一盏油灯搁在桌上,豆大的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扯得左右摇晃,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又烦躁的“笃、笃”声。桌上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茶汤浑浊暗沉,映不出半点倒影。十八天了。整整十八个日夜。他端起冰凉的茶杯,指腹感受着那粗糙的陶土纹理,目光却穿透窗纸,投向外面那片被雨水搅得混沌的黑暗。

葬仙渊……那地方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诅咒意味。自古坠落者,有死无生,连骨头渣子都寻不回半片。一个刚刚引气入体,连最粗浅的拳脚功夫都磕磕绊绊的林衍?呵,赵峥嘴角扯出一个极冷、极薄的弧度,像刀锋在冰面上划过。那日他“失足”坠落的画面,此刻在脑海中异常清晰——那声惊惶短促的呼喊,那具瘦弱身体在悬崖边缘徒劳地挥舞手臂,最后被深渊巨口吞噬的瞬间……干净利落。完美得像一出排练了千百遍的戏码。一只碍眼的苍蝇,终于被拍死了。从此少了个碍眼的废物,少了个在眼前晃来晃去提醒他卑微出身的存在,这外门,也该清净些了。

他本该感到快意,像卸下了一块沾着污秽的石头。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深处,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滞涩感?像一根极细的鱼刺,卡在喉咙深处,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令人不快的刺痛?是那深渊里传出的、据说能惑人心神的呜咽风声?还是林衍最后坠落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并非全是绝望,反而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赵峥猛地甩了甩头,将这荒诞的念头驱逐出去。死人而已!一个被深渊吞噬的废物,不值得浪费一丝心神。他端起凉茶,凑到唇边,那冰冷的触感和寡淡的涩味,终于压下了心头的无名烦躁。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急促、混乱、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惊惶的敲门声,骤然撕破了屋内的沉寂,也打断了赵峥纷乱的思绪。那声音如此突兀猛烈,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撞在门板上,震得门框上簌簌落下几缕灰尘,也狠狠撞在赵峥的心口上。

“谁?!”赵峥霍然抬头,眉头拧成死结,眼中射出锐利如针的光芒,声音带着被惊扰的戾气。他听出是谁了,但对方这种失魂落魄的动静,让他本能地感到一股不祥。

“峥…峥哥!是我!甲…甲子!”门外传来狗腿甲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哑声音,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出…出大事了!天塌了!您…您快开门啊!”

天塌了?赵峥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难道是内门那位师兄交代的事情出了岔子?还是自己私下克扣外门弟子份例灵石的事发了?念头电转间,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阴沉着脸起身,几步跨到门前,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门栓。

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门口,狗腿甲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上,雨水顺着额角、鼻尖、下巴不断往下淌。他那张平日里堆满谄媚的脸,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恐扭曲着,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深处是见了鬼一般的骇然。他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

“慌什么?!”赵峥厉声呵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滚进来说话!这副鬼样子,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吗?!”

狗腿甲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浑身剧震,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脚下湿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他反手哆哆嗦嗦地把门推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仿佛肺叶随时会炸开。

“峥…峥哥!”狗腿甲抬起那张被恐惧完全占据的脸,声音抖得不成调子,语无伦次,“坊…坊市!王虎!林…林衍!他…他回来了!他没死!他…他把王虎…废…废了!”

“谁?!”赵峥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被这屋里的霉气熏得出现了幻听。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狗腿甲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你说谁回来了?”

“林衍!是林衍啊,峥哥!”狗腿甲被他的气势压得几乎窒息,带着哭腔嘶喊出来,声音尖利刺耳,“他没死!他从葬仙渊爬上来了!就在刚才,在坊市那边!王虎…王虎想找他麻烦,结果…结果…”他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血腥恐怖的现场,“一招!就一招啊峥哥!王虎…王虎整个右臂,骨头全碎了!碎得跟…跟烂泥一样!人就躺在那儿,进气少出气多…废了!彻底废了!”

“嗡——!”

赵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他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桌面才勉强站稳。那粗糙的木头触感冰冷刺骨,却压不住心底骤然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林衍?那个废物?坠入葬仙渊的林衍?!活着回来了?还……一招废了王虎?!

荒谬!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荒诞、最可笑、最不可能的笑话!王虎是谁?那是他赵峥手下最得力、也最凶悍的一条狗!引气入体多年,一身横练筋骨在同阶外门弟子里罕逢敌手,一双铁拳不知打残过多少不长眼的东西!对付林衍那种货色,本该是手到擒来,如同捏死一只臭虫般轻松!

可……一招?骨头碎如烂泥?废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峥的心上,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一股狂暴的、混杂着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恐惧”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放你娘的屁!”赵峥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狗腿甲惨白的脸上。他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带着凌厉的劲风,一把揪住狗腿甲湿漉漉的前襟,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整个人粗暴地提了起来,双脚离地!狗腿甲发出短促惊恐的呜咽,身体悬空,徒劳地挣扎着。

“你他妈是不是眼瞎了?!还是脑子被雨淋坏了?!”赵峥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狗腿甲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眼神凶戾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妖兽,“葬仙渊是什么地方?那是连内门精英掉下去都尸骨无存的绝地!他林衍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引气都磕磕绊绊的废物!他能爬出来?他还能一招废了王虎?你他妈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吗?!说!是不是你看错了?!是不是有人假扮的?!”

狗腿甲被勒得几乎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扒拉着赵峥铁钳般的手腕,眼泪鼻涕混着雨水糊了一脸,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濒死的绝望:“真…真的是他…峥哥…千真…万确…好多…好多人都看见了…那脸…那身破衣服…就是他林衍…错不了…王虎…王虎就…就在地上…那胳膊…那血…”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赵峥暴怒的神经里。赵峥死死盯着狗腿甲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无法作伪的恐惧,一种亲眼目睹了超出理解范畴的恐怖事物后的崩溃。这眼神,做不了假。

一股冰冷的寒气,终于彻底压倒了翻腾的怒火,从赵峥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揪着狗腿甲衣襟的手,力道缓缓松开了几分。狗腿甲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瘫软在门边,剧烈地咳嗽喘息,浑身抖若筛糠。

赵峥缓缓后退一步,身体僵硬地靠在桌沿。桌上那杯凉透的粗茶,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映出他此刻铁青而扭曲的脸。他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你……”赵峥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从头到尾,给老子一字不落地说清楚!在哪儿?什么时候?怎么动的手?他用了什么招式?王虎…又是怎么倒下的?敢漏掉半点细节,老子现在就让你去陪葬仙渊底的孤魂野鬼作伴!”

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瘫在地上的狗腿甲又是一个激灵。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也顾不上喉咙火辣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软,连滚带爬地跪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开始语无伦次却又无比详尽地复述起坊市里那场噩梦般的遭遇。

他描述着林衍如何突兀地出现在坊市入口,形容枯槁却步履沉稳得诡异;描述着王虎如何狞笑着扑上去,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带着何等凶悍的风声;描述着林衍如何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仅仅是侧身、抬手——动作平淡无奇,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般的迟缓;描述着那两根看似随意点出的手指,如何精准地、轻飘飘地搭在王虎那势若奔雷的手腕上……

“咔嚓嚓嚓——!”

当狗腿甲模仿着那令人头皮发麻、密集如爆豆般的骨碎声响起时,赵峥放在桌面的右手猛地一抖,“啪”的一声脆响,他手边那只粗陶茶杯竟被他无意中逸散出的狂暴气劲瞬间震得粉碎!茶水混着碎裂的陶片溅了一桌,甚至有几片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背,渗出几缕鲜红的血丝。

他却浑然不觉。

狗腿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哭腔,描述着王虎那瞬间扭曲变形、如同被巨力揉烂的破布袋般的手臂;描述着那狂喷而出的、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触感;描述着林衍那双眼睛——平静,死水般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情绪,深不见底,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描述着林衍最后留下那句轻飘飘的话:“告诉赵峥,我回来了。”

“……他…他就那么走了…踩着王虎的血…好多人都吓傻了…没人敢拦…”狗腿甲终于说完,整个人再次瘫软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虚脱。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时灯芯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赵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背上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沿着他的指缝缓缓滴落,滴在桌面的碎陶片和茶渍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他脸上的肌肉在昏暗中剧烈地抽搐着,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难以言喻的惊疑以及一丝被彻底羞辱的狂躁,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燃烧!

“没死…爬出来了…”赵峥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里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毒,“一招…废了王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屋顶的黑暗,“葬仙渊下…有死无生…这是铁律!他林衍,凭什么?!”

疑问如同毒蛇,死死咬住了他的心脏。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本该尸骨无存的废物,能活着爬出那绝地?凭什么一个引气都费劲的垃圾,能拥有瞬间废掉王虎的恐怖实力?!

奇遇!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骤然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唯有奇遇!唯有在那万古死寂的葬仙渊底,撞上了某种逆天的机缘!某种足以让一个废物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的泼天造化!或者……是有人救了他?某个隐藏的强者?但……谁会冒着触犯宗门禁忌、甚至可能被深渊吞噬的风险,去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外门废物?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赵峥本能地否决。可能性太低了!相比之下,那深渊之下埋藏着上古遗宝、仙人遗泽的传说,更符合逻辑,也更……诱人!

一股难以遏制的、名为贪婪的灼热火焰,瞬间压倒了惊疑和愤怒,在他眼底疯狂燃烧起来!如果…如果真是奇遇…那这泼天的富贵,这足以改变他赵峥一生命运的绝世机缘…岂能白白便宜了林衍那个废物?!

“活着回来…”赵峥喃喃自语,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志在必得的贪婪,“好啊…很好…林师弟,你真是给了师兄我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瘫软的狗腿甲,大步走向屋内一角。那里,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陈旧木柜。赵峥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除了几件叠好的衣物,赫然放着一个用黑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他探手进去,握住那冰冷的布包,用力一扯。

黑布滑落。

一柄连鞘长剑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剑鞘是普通的硬木,打磨得还算光滑,但样式古朴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剑柄缠绕的麻绳已经有些磨损,透着一股廉价和粗粝的气息。然而,当赵峥的手掌握住那冰冷的剑柄时,一股森然的、属于凶器的寒意便悄然弥漫开来。这剑虽非神兵,却是他花费不少代价弄来的,剑身狭长,开了血槽,锋利异常,沾染过不止一人的鲜血,是真正杀过人的凶器!

他拇指按住剑锷,轻轻一推。

“铮——!”

一声清越短促的出鞘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一抹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在昏暗中骤然亮起,映亮了赵峥那双此刻燃烧着贪婪、凶戾与冰冷算计的眼睛。

“惊喜…是需要回礼的。”赵峥盯着那截出鞘的寒刃,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林师弟,师兄我…亲自来给你‘接风洗尘’!”

……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滂沱。

冰冷的雨水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着整个青云宗外门区域。夜色浓稠如墨,被雨水搅得更加混沌不清,远处的屋舍轮廓在雨幕中模糊扭曲,像蛰伏的巨兽。巡夜弟子提着的防风灯笼,那点可怜的光晕在狂暴的雨帘中艰难地挣扎着,如同风中残烛,只能照亮脚下尺许泥泞湿滑的小径,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声吞没。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处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他身形矫健,脚步落在积水的石板上,轻得如同狸猫踏雪,溅不起一丝水花。雨水顺着他兜帽的边缘不断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专注的光芒,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

正是赵峥。

他穿过一片低矮杂乱的屋舍,目标明确地朝着外门最偏僻、最靠近后山断崖的一角摸去。那里是外门最底层的弟子聚居区,房屋破败,道路泥泞不堪,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腐朽木头和垃圾堆积的酸馊气味。林衍那间漏风的破柴房,就孤零零地杵在崖边不远处的角落,像被整个宗门遗弃的孤儿。

越靠近目的地,赵峥的心跳便越是沉稳有力,如同战鼓在胸腔内擂响。之前的惊疑、愤怒、贪婪,此刻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他需要答案,需要亲手揭开那层笼罩在林衍身上的诡异迷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他要亲眼看看,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师弟”,到底有了几分成色!

终于,那间在风雨中飘摇的破旧柴房出现在视野里。它比周围的屋子更加低矮破败,墙壁是用粗糙的碎石和黄泥胡乱垒砌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长满青苔的茅草,此刻在暴雨的冲刷下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流。窗户是用粗糙的木板钉死的,缝隙很大,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亮透出,死寂得如同坟墓。

赵峥在距离柴房十步左右的一处墙角阴影里停下,如同凝固的雕像。他屏住呼吸,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连心跳都仿佛放缓。冰冷的雨水顺着兜帽滑进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那破败柴房里可能传出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

只有雨声。永无止境的、单调而狂暴的雨声,砸在屋顶、地面、石墙上,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海洋。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这不对!赵峥的眉头紧紧锁起。就算林衍重伤昏迷,也该有呼吸声!就算他睡了,如此破败漏风的屋子,风雨声灌入,也不可能如此安静!除非……里面根本没有人!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再次窜起,但瞬间被他强行压下。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就在赵峥的耐心即将耗尽,怀疑林衍是否根本未归之际——

“吱呀……”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木门摩擦声,从那柴房紧闭的门扉处传来!

赵峥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利箭,瞬间穿透雨幕,死死钉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上!

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道瘦削的身影,裹着一件同样破旧、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外袍,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闪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协调与稳定,仿佛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风雨声的间隙里。正是林衍!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阴影中的窥伺,只是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地沿着墙根,朝着更后方、靠近断崖边缘的茅厕方向走去。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不时还用手轻轻按一下肋下,似乎在忍受着某种伤痛。

机会!

赵峥眼中寒光爆射!就是现在!

没有任何犹豫,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赵峥全身蓄积的力量瞬间爆发!他足尖在湿滑的地面猛地一蹬,泥水四溅!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模糊黑影,速度快到极致!十步的距离,在他脚下如同缩地成寸!

“呛啷——!”

腰间长剑在疾冲中悍然出鞘!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雨夜中炸响!冰冷的剑光如同凭空炸裂的一道惨白闪电,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剑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带着赵峥引气入体多年积攒的、足以碎石断金的雄浑力道,没有半分花哨,没有一丝留手,凝聚着必杀的意志,狠辣无比地直刺林衍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剑,快!狠!毒!角度刁钻,时机完美!赵峥有绝对的自信,就算全盛时期的王虎,也休想在这一剑下全身而退!他要的不是试探,而是瞬间毙命!他要看看,这个“奇遇归来”的林衍,拿什么来挡这穿心一剑!

剑锋破空,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目标!

就在那森寒剑尖即将触及林衍后背破旧衣袍的刹那——

一直低着头、步履蹒跚、似乎对身后致命危机毫无所觉的林衍,动了!

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没有狼狈的闪避翻滚。他的动作幅度小得不可思议,仅仅是上身极其自然地、如同被风吹拂的柳枝般,向左侧微微一偏。

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角度!

“嗤啦——!”

凌厉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右肋下的破旧衣袍刺了过去!锋锐的剑气瞬间将那本就褴褛的布料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剑刃甚至能感受到衣料下温热的肌肤!

刺空了?!

赵峥心中警兆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这怎么可能?!他这必杀一剑,灌注了十成力道和必杀意志,快如奔雷,对方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恰到好处地躲开?!这绝非巧合!

强烈的震惊和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赵峥!他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一剑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正是最危险的时刻!他几乎想也不想,手腕一抖,硬生生止住前冲的惯性,强行变招!原本直刺的长剑瞬间由刺转削,剑身横拍,灌注灵力,带着一股刚猛的劲风,如同铁鞭般狠狠扫向林衍的脖颈!这一下若是拍实了,足以将颈骨瞬间击碎!

变招之快,衔接之流畅,显露出赵峥绝非浪得虚名!

然而,面对这紧随而至、角度同样刁钻致命的横削,林衍的动作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足以致命的剑锋。在那剑锋横扫而至的瞬间,他那只原本按在肋下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

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五指张开,如同等待一片飘落的枯叶。

然后,就那么随意地向后一拂。手掌边缘,精准地迎向那横扫而来、灌注着灵力的锋利剑身!

“啪!”

一声轻响。

不是金铁交鸣的刺耳,也不是骨肉碎裂的沉闷。那声音异常古怪,轻飘飘的,像是随手拍掉衣服上沾的一点灰尘,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可就在这轻飘飘的“啪”声响起的同时——

赵峥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诡异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深海无声的暗涌,顺着剑身瞬间传递而来!这股力量并不狂暴刚猛,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黏滞和牵引!他灌注在剑身上的雄浑力道,他引以为傲的引气三层灵力,在这股力量面前,竟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握剑的手腕猛地一麻,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扭转之力传来!

“嗡——!”

长剑发出一声痛苦不堪的哀鸣!剑身剧烈地颤抖、弯曲,几乎要当场折断!那股诡异的力量不仅化解了他的攻势,更强行牵引着他的剑势,连同他整个持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完全偏离目标的方向狠狠荡开!

“蹬!蹬!蹬!”

赵峥只觉得一股巨力拉扯,脚下顿时虚浮,整个人被带得踉跄着向前冲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阴冷和算计,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无法掩饰的骇然!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庞疯狂流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怎么可能?!

他的全力一剑,他引以为傲的修为,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近乎儿戏地化解了?仅仅是一拂?!那是什么力量?!那绝不是引气入体!绝不是!

赵峥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缓缓转过身来的身影。

林衍依旧微微佝偻着背,站在瓢泼大雨中。破旧的外袍被刚才的剑气撕裂,右肋下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被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兜帽不知何时滑落,露出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脸颊深陷,颧骨突出,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虚弱和疲惫,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地望向赵峥,深邃得如同两口古井,映不出头顶狂暴的闪电,也映不出赵峥此刻惊骇欲绝的脸。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近乎于虚无的淡漠。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交锋,那足以让任何外门弟子胆寒的杀招,在他眼中,不过是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般微不足道的小事。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流过那平静无波的眼底。

“赵师兄,”林衍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沙哑和虚弱,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送入赵峥耳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平静,“深夜持剑相迎,这份‘厚礼’,师弟受之有愧。”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讽刺,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赵峥脸上!

赵峥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那冰冷的剑柄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惊骇、羞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死死盯着林衍,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得意,一丝强撑,或者一丝属于“奇遇”带来的、无法掩饰的锋芒。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绝望,令人窒息。

“你……”赵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被雨声淹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无法平复的震颤,“…你…怎么可能…从那里…出来?!”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萦绕在他心头、如同梦魇般的问题。葬仙渊!那三个字本身就带着诅咒!

林衍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浓密的雨帘和深沉的夜色,投向身后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只闻其声如万鬼哭嚎的葬仙渊方向。

片刻的沉默。只有雨声喧嚣。

“葬仙渊下…”林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赵峥那张因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深渊的寒意,“…别有机缘。”

别有机缘!

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四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赵峥的心坎上!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惊疑,瞬间砸得粉碎!

奇遇!果然是奇遇!

一股更加灼热、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的贪婪火焰,瞬间吞噬了赵峥心头的惊骇!那火焰如此猛烈,烧得他双眼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机缘!泼天的机缘!能让一个废物瞬间拥有如此恐怖实力的逆天造化!这造化,本该是属于他赵峥的!是属于内门那位师兄的!怎能被一个低贱的废物独占?!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林衍身上,尤其是那被自己剑气撕裂的右肋衣袍处。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将那处破口打得更加湿透,紧贴在肌肤上。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电光,赵峥清晰地看到——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边缘,正有丝丝缕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那是血!新鲜的血迹!伤口裂开了!

赵峥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狂喜瞬间冲上头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深不可测!什么云淡风轻!都是装的!这废物果然受了重伤!而且是极重的伤!他根本就是在强撑!那诡异的化解之力,必定是那“机缘”带来的某种特殊法门,但绝非没有代价!他现在的虚弱,绝非伪装!

“哈…哈哈……”赵峥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沉而扭曲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发现猎物致命弱点的狂喜。他握紧了手中依旧在嗡鸣震颤的长剑,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要将林衍连同他口中的“机缘”一起焚烧殆尽!

“机缘?好一个机缘!”赵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疯狂和志在必得的狞厉,在狂暴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林师弟,这等‘泼天富贵’,你一个病痨鬼,怕是…无福消受啊!”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暴涨,作势欲扑!那姿态,仿佛要将林衍生吞活剥!

然而,就在这杀机再次攀升至顶点的瞬间——

林衍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波动。那波动微弱得如同烛火熄灭前的最后一丝摇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

紧接着,林衍动了。不是迎战,不是闪避,甚至没有再看赵峥一眼。

他极其突兀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他瘦弱的身体在冰冷的暴雨中剧烈地佝偻颤抖,如同狂风中断折的芦苇,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更深的暗红渗出,又被雨水迅速冲淡。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痛苦地按住了右肋下那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他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变得紊乱不堪,急促而微弱,脸色更是惨白如金纸,仿佛随时会栽倒在泥泞之中,彻底断绝生机!那强行维持的平静和深不可测,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触目惊心的虚弱本质!

赵峥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他死死盯着林衍咳得几乎蜷缩起来的身影,看着他指缝间渗出的血色,看着他痛苦捂住伤口的动作,看着他摇摇欲坠的姿态……那狂喜和贪婪几乎要从他的眼中喷薄而出!

强弩之末!果然是强弩之末!那“机缘”带来的力量,果然无法持久!这废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

“林衍!你的死期到了!”赵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狂吼,不再有丝毫犹豫,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长剑,剑锋之上甚至隐隐泛起一层灰蒙蒙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微光——正是他压箱底的杀招之一!他身形再次暴起,如同扑食的饿虎,长剑撕裂雨幕,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林衍那毫无防备、因剧烈咳嗽而低垂的头颅!这一剑,他势在必得!

眼看那凝聚着阴寒灵力的剑锋就要将林衍的头颅洞穿——

林衍按在伤口上的手,几根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有某种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光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

“轰咔——!!!”

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整个天地都劈开的惨白巨雷,毫无征兆地在两人头顶的墨黑云层中轰然炸响!那雷声如此狂暴,如此近在咫尺,震得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狂暴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和心神之上!

与此同时,刺目的、足以瞬间致盲的炽烈电光,如同一条愤怒的白色巨龙,撕裂了厚重的雨幕和浓稠的黑暗,将这片小小的角落,连同赵峥狰狞扑杀的身影、林衍剧烈咳嗽的佝偻背影,以及周围破败的屋舍、泥泞的地面,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这煌煌天威,来得太过突兀,太过猛烈!

赵峥前扑的身形被这恐怖的雷音和骤然亮起的强光震得猛然一僵!那凝聚到极致的杀意和灵力运转,竟被这天地之威硬生生打断!他眼前一片白茫茫,耳中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就在这雷光爆闪、天地失声的瞬间——

林衍那剧烈佝偻咳嗽的身影,借着雷声和强光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极其诡异地一晃!动作快得超出了赵峥视觉捕捉的极限,仿佛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残影!

当赵峥的视觉从那致盲的强光中勉强恢复,耳中的轰鸣稍稍退去,他本能地、带着必杀信念刺出的长剑,已然狠狠刺到了林衍刚才站立的位置!

剑尖刺破空气,发出短促的裂帛声。

刺空了!

原地空空如也!只有浑浊的泥水被剑气激荡起一圈涟漪。

人呢?!

赵峥心头剧震,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四周!

借着尚未完全消散的雷光余韵,他看到林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数丈之外,正踉踉跄跄地、极其狼狈地朝着他那间破败柴房的门口仓惶退去!那背影在风雨中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摔倒,急促的咳嗽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充满了痛苦和虚弱。

“想跑?!”赵峥惊怒交加,狂吼一声,提剑就欲再次追击!他不信这废物还能躲开第二次!刚才那一下,绝对是巧合!是这该死的天雷掩护了他!

然而,就在他脚步刚动的瞬间——

“谁?!什么人?!” “有动静!在那边!” “快!过去看看!”

几声模糊但清晰可辨的呼喝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远处的小径方向传来!显然是被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炸雷和赵峥那一声狂吼惊动了!几道微弱摇晃的防风灯笼光晕,正迅速穿透雨幕,朝着这边靠近!

赵峥的身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狰狞和杀意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度的不甘和暴怒所取代!巡夜弟子来了!该死!

他死死盯着林衍踉跄退入柴房、砰然关上房门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迅速接近的灯笼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功亏一篑!只差一点点!

柴房破旧的木门紧紧关闭,隔绝了内外。里面一片死寂,再无声息传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赵峥在雷雨夜产生的幻觉。

赵峥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握剑的手上。手背上,刚才被茶杯碎片割破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白,依旧在隐隐作痛。而更深的痛,来自内心。

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体。他将其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扳指。

通体漆黑如墨,材质非金非玉,沉重异常,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有极其简约、流畅的几道云纹,如同凝固的墨痕,在偶尔划过的微弱电光下,隐隐流转着一丝内敛而幽邃的乌光。这扳指样式古朴到近乎原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与神秘,与赵峥外门弟子的身份格格不入。这是他背后那位内门师兄的信物,亦是紧急联络之物。

赵峥粗糙的手指死死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冰冷光滑的墨玉表面,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或者将内心的滔天恨意与贪婪烙印进去。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穿透狂暴的雨幕,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破败的柴房门上。

巡夜弟子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赵峥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眼中所有的暴怒、不甘、惊疑,最终都沉淀、压缩,化为一种极致的、如同深渊般冰冷的贪婪和志在必得的杀意。

他猛地一跺脚,溅起一片泥水,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

原地,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地面,冲刷着刚才短暂交锋留下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痕迹。柴房内,死寂无声。

唯有那枚紧握在赵峥掌心、被他体温都焐不热的墨玉扳指,在黑暗中,仿佛有生命般,幽幽地、贪婪地,吸噬着周遭的一切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