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深渊之下的瘴气,如无数只冰冷黏腻的手,死死缠绕着林衍的每一寸肌肤。那不是寻常的雾气,它带着浓重的腐朽与血腥气息,仿佛无数亡魂淤积了千万年的怨毒,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灼痛从咽喉一路蔓延到肺腑深处,几乎要将他的内脏彻底腐蚀。

林衍勉强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病态的暗紫。参天古木扭曲虬结,枝干如同垂死巨兽痉挛的肢体,在瘴气中投下狰狞诡异的黑影。脚下的土地更是泥泞不堪,混杂着不知名生物腐烂的粘液,每迈出一步,都像被无数冰冷的鬼爪拖拽,沉重得几乎耗尽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片被诅咒的森林里挣扎了多久。十九天?或者更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刻骨的痛楚和求生的本能,如同永不熄灭的幽火,支撑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躯体,一点点向着瘴气稀薄的高处挪动。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处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无处不在的嗡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濒死的鼓点,在胸腔里闷闷地撞击着。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从侧前方的浓稠瘴气中传来,如同毒蛇吐信,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林衍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擂动起来。

来了!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一道模糊的、扭曲的黑影撕裂瘴气,快得只剩下一条阴冷的残影!腥风扑面,带着浓烈的尸腐气息。那东西根本看不清具体形态,只有一张骤然撑开的、布满层层叠叠螺旋利齿的巨口,占据了林衍全部的视野,直扑他的咽喉!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冻结了林衍的血液。身体的本能快过残存的思考,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疲惫和恐惧!一股源自丹田深处、被强行压抑了多日的狂暴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骤然惊醒,轰然爆发!

“滚开!”一声嘶哑得不似人声的低吼从林衍喉咙里迸出。

嗡!

他的双瞳深处,一点猩红如血的微芒毫无征兆地亮起,随即瞬间扩散,将整个眼珠彻底染成一片骇人的、仿佛熔岩流淌的赤红!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浪潮般以他为中心猛地炸开!

那扑至眼前的扭曲黑影,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铜墙铁壁!

“嘶——嘎!”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骤然响起,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那黑影前冲的势头硬生生顿住,覆盖着粘稠黑甲的体表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瞬间腾起大片大片的焦黑烟雾,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它那令人作呕的巨口猛地闭合,整个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蜷缩,竟硬生生僵在半空,连一丝一毫都无法再向前。

林衍眼中血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那股骤然爆发的、源自魔龙内丹的凶戾威压也随之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断裂的骨头,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混着泥污,从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滑落。

那怪物僵在原地,仅存的几只复眼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它似乎想逃,但庞大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只能徒劳地颤抖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呜咽。

林衍没有再看它一眼。他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经脉中那股力量疯狂冲撞带来的剧痛,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残破的身体,绕过那僵立的怪物阴影,踉跄着扑向瘴气之外那片影影绰绰、代表着生的光亮。

身后,那怪物庞大的身影终于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腐烂的泥浆。林衍不敢回头,也无法回头。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回到那个地方。

青岚宗。

当林衍终于挣扎着爬上最后一道陡峭的山坡,将那片噩梦般的紫色瘴气彻底甩在身后时,正午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习惯了幽暗深渊的瞳孔。

剧烈的刺痛让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脚下虚浮,差点栽倒。他下意识地抬起遍布血污和污泥的手臂,挡在眼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地、试探性地重新睁开一条缝隙。

久违的光明,带着灼热的温度,将眼前的世界重新描绘。不再是深渊里永恒的扭曲和压抑,而是清晰的山峦轮廓,苍翠的林木,还有远方……那一片依山势而建、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灵光的连绵殿宇楼阁。

青岚宗。

巍峨的山门矗立在视野的尽头,巨大的石柱直插云霄,上面缠绕着巨大的藤蔓灵植,在阳光下闪烁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山门之后,殿宇层叠,飞檐斗拱掩映在缥缈的云雾之中,隐隐有清越的鹤唳和悠扬的钟声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宏大、庄严、神圣,充满了仙家气象。

这景象,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林衍的梦里,是他挣扎在深渊地狱中唯一的光亮。然而此刻,当他真正站在这里,沐浴在阳光下,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宗门轮廓时,心底涌起的,却并非劫后余生的狂喜,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这冰冷,源于他眼中残留的那一抹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视野。

在血瞳的余韵之下,那神圣的山门、缭绕的仙雾、庄严的殿宇……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极其稀薄、却挥之不去的灰翳。阳光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暖意,变得有些刺眼和虚假。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心头,沉甸甸地压着。

林衍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异样,肺腑间却依旧残留着深渊瘴气的刺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被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污秽的泥浆层层包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他的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沾满了枯叶和泥块。整个人,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的泥潭里刚刚爬出来的腐尸。

然而,这具残破躯壳的内部,一股潜藏的力量正如同蛰伏的火山,在断裂的经脉和受损的丹田深处,不安地涌动着。那是魔龙内丹的力量,狂野、凶戾,带着吞噬一切的原始欲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与这股力量进行着无声的搏杀,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栗。

他必须回去。无论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衍咬紧牙关,忍着全身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在通往山门的石阶上留下一个混杂着泥浆和暗红血迹的污浊脚印。

青岚宗的山门,由两根巨大的、铭刻着古老符文的石柱构成,石柱顶端盘踞着栩栩如生的青玉石雕灵兽,威严地俯瞰着下方。平日里,这里是仙家气派,灵气氤氲,往来弟子虽不算络绎不绝,却也总带着几分从容与朝气。

但今天,当林衍拖着那具破败不堪的身躯,踉跄着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出现在山门那巨大的阴影之下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山门两侧,原本正在低声交谈或闭目调息的两名守门弟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目光,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瞬间的惊愕、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见到秽物般的嫌恶。

左边那个身形略高的弟子,名叫赵坤,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倒胃口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林衍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和泥污气息是致命的瘟疫。他皱着眉,上下打量着林衍,眼神像冰冷的刀子刮过那些狰狞的伤口和褴褛的衣衫。

“嗬!”右边那个稍矮、脸上带着几分刻薄相的弟子王虎,率先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嗤笑,打破了死寂。他抱着手臂,斜睨着林衍,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外门‘赫赫有名’的林大天才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山门前的空地,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惊奇和嘲弄:“哟!命可真够硬的啊!从那么高的坠魔崖掉下去,连骨头渣子都该被罡风碾碎了吧?居然还能爬回来?啧啧啧,这算什么?祸害遗千年?”

“王虎!”赵坤皱了皱眉,低声呵斥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目光在林衍身上那些泛着青黑色的伤口处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贪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厌恶,“林衍?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林衍的脚步在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低垂着头,大半张脸被纠结肮脏的乱发遮挡,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山门石柱投下的巨大阴影将他笼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狼狈和渺小。

面对王虎恶毒的讥讽和赵坤冰冷的审视,他没有任何反应。身体微微佝偂着,像一截被风雨摧残到极致的枯木。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在那浓密睫毛的遮蔽下,一抹极其细微、近乎于无的猩红血芒,如同深渊中潜伏的凶兽,倏忽一闪,随即彻底隐没,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捕捉。

那瞬间的异样,带来一股更强烈的、源自内丹力量的暴戾冲动,几乎要冲破他强行构筑的理智堤坝。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利用那尖锐的刺痛感,强行将体内翻涌的凶兽重新镇压下去。

不能动。不能暴露。

他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这十九天里,青岚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守门的弟子,身上都隐隐透出一种……让他体内魔龙之力本能感到排斥和警惕的气息?

“是我。”林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刻意维持的麻木,“林衍,回来了。”

“回来?”王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扬了扬眉毛,脸上的刻薄几乎要溢出来,“林衍,你搞清楚状况没有?坠魔崖是什么地方?坠下去的人,青岚宗历来都是直接除名!你早就不是我们青岚宗的弟子了!一个死人,爬回来想干嘛?想吓唬谁啊?”

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一股刻意施加的灵压,眼神轻蔑地在林衍破烂的衣衫上扫过:“瞧瞧你这副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一身死气烂泥,脏了宗门的清净地!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赵坤虽然没再说话,但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眼神冷漠,显然是默许了王虎的驱赶。山门前的空气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那两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要将林衍钉死在耻辱柱上。

林衍依旧低着头,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紧握的拳头在袖中微微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一丝带着奇异暗金色的温热血液渗出,又被他强行用残存的灵力逼了回去。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要见管事。按宗门规……坠渊弟子,若生还归来,需……需至外事堂登记。”

他抬手指了指山门内侧,通往半山腰那片殿宇的方向。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手臂颓然垂下,身体又是一阵摇晃。

“登记?”王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你还真当自己还是青岚宗弟子?规矩?跟一个死人讲什么规矩?赵师兄,我看这小子是摔坏了脑子,神志不清了!咱们直接把他丢下山去算了!省得晦气!”

他说着,竟真的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林衍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动作粗暴,显然是想将他直接推搡下山。

就在王虎的手即将触碰到林衍臂膀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得令人心悸的凶煞气息,如同蛰伏毒蛇的吐信,骤然从林衍破烂的袖口缝隙中泄露出来一丝!

那气息阴冷、暴虐,带着一种源自太古洪荒的恐怖威压,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缕,却让猝然接触到的王虎如遭雷击!

“呃!”王虎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整个人触电般地向后弹开一大步,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茫然。他像是被无形的毒针刺了一下,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怎么回事?刚才那是什么感觉?这个废物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气息?

旁边的赵坤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常,虽然他没有直接接触到,但那瞬间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林衍,眼神中的冰冷和厌恶瞬间被浓浓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所取代。

这个废物……身上有古怪!大古怪!坠魔崖下,他到底遇到了什么?

林衍在王虎后退的同时,身体也剧烈地晃了晃,似乎刚才那瞬间的气息泄露也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偂得更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鲜血混合着黑色的污物,从他捂嘴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脚下的石阶上。

“我……咳咳……要见管事……”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这一次,没有人再立刻出声反驳。

死寂再次笼罩山门。王虎惊魂未定,脸色变幻不定,惊疑的目光在林衍身上扫视,却再也找不到刚才那股恐怖气息的来源。赵坤的眼神则变得幽深起来,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终于,赵坤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蔑,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好。你要登记,可以。”他侧身让开一步,指向山门内那条蜿蜒向上的青石阶梯,“外事堂就在上面。自己去吧。不过林衍,我劝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林衍没有回应赵坤隐含警告的话语。他依旧低垂着头,剧烈咳嗽后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风中残烛。他费力地抬起脚,迈过那象征着宗门界限的巨大石槛。

一步踏入山门之内。

一股无形的、更加浓重的压抑感瞬间包裹而来,远比在山门外感受到的那层稀薄灰翳要沉重百倍!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粘稠的液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林衍的脚步微微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在他低垂的视野边缘,那两名守门弟子身上,一丝极其细微、带着腐朽气息的灰黑雾气,如同活物般在他们衣袍的褶皱间缓缓流淌、盘绕。那雾气阴冷而死寂,与青岚宗山门应有的清灵仙气格格不入,甚至与他体内魔龙内丹的力量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源自本能的排斥与对抗。

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体内力量的躁动,没有再看那两人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阶梯向上走去。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污脚印,在光洁的石阶上显得格外刺眼。

背后,王虎和赵坤阴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蹒跚的背影,直到他转过一个山道的拐角,消失在视线中。

通往半山腰外事堂的青石阶梯,漫长而陡峭。往日里,这阶梯上总有弟子往来,步履匆匆或闲庭信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灵植的清香和淡淡的灵气。然而此刻,林衍独自跋涉其上,却只感到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无处不在的冰冷窥视。

两侧的灵植依旧苍翠,但叶片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灰暗。偶有虫鸣鸟叫传来,那声音也显得空洞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壁。更让他心头寒意弥漫的是,偶尔遇到的几个同门弟子。

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当他们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浑身血污、步履蹒跚的林衍时,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路边的石头,或者一截腐朽的木头。那眼神空洞、麻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鲜活的情感。

林衍清晰地看到,在几个擦肩而过的弟子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灰黑死气,比守门弟子身上的更加浓郁一些。它们像一层粘稠的苔藓,附着在那些弟子的衣袍边缘、发梢之间,无声无息地蠕动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每一次靠近,他体内蛰伏的魔龙之力都会产生一丝极其细微的躁动,如同沉睡的凶兽感受到了令它厌恶的气息,发出低沉的咆哮。林衍只能死死压制,将所有的痛苦和警惕都锁在低垂的眼帘之后,艰难地向上攀登。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相对朴素的殿宇出现在眼前。殿前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外事堂”。这里是处理外门弟子一切庶务的地方,也是林衍此行的终点。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灰尘混合的味道。几张长条木案后面,坐着几个负责登记、发放物资的执事弟子。他们埋首于案牍之间,对林衍的到来毫无反应。

只有一个坐在最里面角落木案后的中年管事,在林衍踏入殿门的瞬间,抬起了头。

那管事约莫四十许岁,面皮白净,五官端正,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气质。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灰色管事袍服,袍角绣着代表外事堂职位的暗纹。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林衍身上时,那原本应该温和的眼底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鹰隼攫取猎物般的精光!

那精光快如闪电,一闪即逝,随即被一层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怀所覆盖。

“咦?”中年管事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咦,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脸上堆起温和关切的笑容,快步绕过木案迎了上来,“这位小友……你这是?”

他走到林衍近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上下打量着林衍的惨状,眉头紧锁,语气充满了痛惜和难以置信:“天哪!这是……这是遭了什么大难?伤得如此之重?快,快坐下说话!”他作势要去搀扶林衍,动作自然,仿佛真的是一位关心后辈的长者。

然而,在他袍袖随着抬手动作而微微晃动的瞬间,林衍低垂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

在那看似整洁干净的青灰色袍袖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污渍,如同干涸的血点,悄然附着在布料纹理的深处!

更让林衍心头警铃大作的是,在那点污渍旁边,半截被撕破的、边缘焦黑卷曲的黄色符纸,正从那袖口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一小角!那焦黑的痕迹,还有符纸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紊乱灵力波动,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管事……绝非表面这般和善!

林衍的身体在对方作势搀扶时几不可察地向后微仰了一下,避开了对方的触碰。他顺势倚靠在外事堂门框冰冷的木柱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

“管……管事大人……”林衍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重伤后的虚弱,断断续续地开口,“弟子……林衍……坠魔崖……生还……前来登记……”

他报出名字的瞬间,那中年管事眼中刻意维持的关切和惊讶瞬间褪去,被一种更深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所取代。那目光锐利如针,似乎要将林衍从皮到骨彻底刺穿。

“林衍?”管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白净的脸上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混合着震惊、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原来是你!坠魔崖……老天爷!这都过去……快二十天了吧?宗门上下都以为你早已尸骨无存,名录都已……唉!”他重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眼神却依旧紧紧锁在林衍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快说说!”管事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身体也微微前倾,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温和关怀的面具,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坠魔崖绝地,罡风蚀骨,万魔潜伏,便是金丹修士坠入也十死无生!你……你一个炼气期的弟子,是如何……如何在那等绝地之中,存活下来的?这简直是……奇迹啊!”

他的话语充满了“惊叹”和“好奇”,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试图撬开林衍的嘴,窥探那深渊之下的秘密。那探究的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林衍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上反复舔舐。

林衍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偂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

“弟……弟子……也不知……是……是侥幸……”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山下深渊的方向,眼神空洞,充满了“后怕”和“茫然”,“坠……坠下去时……好像……好像砸穿了……一层薄冰……下面……下面是极寒的深潭……”

“水……冰冷刺骨……弟子……昏死过去……不知多久……”他的话语混乱,逻辑不清,如同一个神志被巨大恐惧和创伤摧毁的人,在梦呓般地回忆,“被……被激流冲走……冲到了……很远的下游……醒来时……就在……一片……陌生的林子……全是……紫色的雾……”

“弟子……怕……怕得要死……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拼命……拼命往上爬……”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神涣散,仿佛又陷入了那瘴气森林的恐怖回忆中,“爬……爬了好久……好久……才……才看到山门……”

他描述得极其模糊,细节匮乏,逻辑混乱不堪,完全就是一个被巨大灾难冲击后神志不清、仅凭本能逃生的幸存者形象。关于深渊之下的真正经历——那恐怖的魔龙残骸,那毁天灭地的内丹力量,那凶险万分的吞噬过程……只字未提。

中年管事脸上的温和笑容在林衍混乱的叙述中一点点僵硬、凝固。他盯着林衍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痛苦和恐惧冲刷后的麻木和涣散。

“砸穿薄冰?落入寒潭?”管事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里的“关怀”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质疑,“林衍,坠魔崖下罡风猛烈如刀,万年不化,怎么可能有寒潭存在?你莫不是惊吓过度,记忆混乱了?再仔细想想!那深潭是什么样子?潭水可有异常?周围可有什么特别之物?或者……你可曾遇到什么人,什么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和逼迫。

林衍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更加涣散,仿佛听不懂管事的问题:“没……没有……弟子……只记得……冷……好冷……还有……紫色的雾……好可怕……”他瑟缩了一下,像个受惊的孩子。

“紫色的雾?”管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瘴气森林?你被冲到了坠魔渊边缘的瘴气森林?那里凶险万分,毒虫猛兽无数,你又是如何穿过那片森林爬上来的?”他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步步紧逼。

林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虫……好大的虫……黑黑的……要吃人……弟子……弟子拼命跑……摔倒了……又爬起来……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语无伦次,双手胡乱地抓着头发,状若疯癫。

“够了!”管事猛地低喝一声,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彻底撕下,只剩下冰冷的不耐和浓浓的怀疑。他死死盯着林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然而,林衍依旧是那副浑浑噩噩、被恐惧摧毁了神智的模样,眼神空洞,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不住颤抖。无论管事如何审视、如何引导,甚至故意施加一丝微弱的灵压试探,都无法从那副残破的躯壳和涣散的眼神中,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能证明他撒谎的破绽。

难道……真是走了狗屎运?一个炼气期的废物,被水流莫名其妙地冲到了瘴气森林边缘,然后凭着求生的本能,奇迹般地爬了回来?

这个结论荒谬得让管事自己都难以相信。可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神志不清、经脉紊乱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林衍,又实在不像有什么奇遇或者隐藏实力的样子。

死寂在昏暗的外事堂里蔓延。只剩下林衍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许久,管事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他缓缓坐回自己的木椅,拿起案上一支笔,又重重地放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边缘磨损、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的厚重名册簿,“哗啦啦”地翻动着,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

最终,他翻到了记录着“林衍”名字的那一页。那里,已经用刺目的朱砂笔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殁”字!

管事拿起一支新笔,蘸了蘸墨,看着那个猩红的“殁”字,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死而复生”、形容枯槁的弟子,眼神阴晴不定。最终,他提起笔,带着一丝极不情愿的力道,在那个“殁”字旁边,又重重地写下了一个潦草的新字——“归”。

“林衍,生还归宗。”管事的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念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判词,“登记在册。”他合上名册簿,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再次投向林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警告,“你可以走了。记住,你虽然回来了,但宗门有宗门的规矩。坠魔崖一事,非同小可。今日所言,我会如实上报。在此期间,你最好安分守己,待在居所休养,没有传唤,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胡言乱语!明白了吗?”

林衍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倒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弟子……明白……”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管事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去吧。”

林衍如蒙大赦,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挪地,缓慢地向外事堂那扇敞开的、透着外面微光的殿门走去。

就在林衍的背影即将完全融入门外光线的那一刻,一直端坐在木案后的中年管事,眼中那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阴鸷和贪婪。他死死盯着林衍消失在光晕中的背影,仿佛在盯着一件即将到手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个必须清除的巨大隐患。

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就在那袖口的阴影深处,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伴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袖口内侧,那一点先前被林衍捕捉到的暗红色污渍旁,半截焦黑的、带着邪异气息的破损符咒,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悄然无声地滑落出来,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又瞬间被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拢入袖中。

那符咒焦黑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生物被灼烧时的痛苦哀嚎。

外门弟子居住的区域,位于青岚宗灵气相对稀薄的山脚地带。一片片简陋的石屋或木屋依着平缓的山坡杂乱分布,如同灰扑扑的菌群附着在巨树的根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廉价辟尘符燃烧后的淡淡烟火气,还有饭菜、汗渍以及各种低阶灵草混合的复杂味道。

林衍循着记忆,穿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狭窄巷道。脚下的石板路依旧坑洼不平,两侧的屋舍也还是那些低矮的轮廓。然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却扑面而来。

太静了。

记忆中,这个时辰本该是外门弟子结束上午修炼或劳作,返回居所用饭、休憩、或者彼此交流的时候。巷道里应该充满了脚步声、交谈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甚至偶尔的争执和笑骂。空气应该是喧嚣的、带着烟火气的活泛。

可现在,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区域。巷道里空无一人,两旁的屋舍门窗大多紧闭着,那些粗糙的木门和纸糊的窗户后面,听不到一丝人声,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抑到了最低。只有风穿过巷道时发出的呜呜低鸣,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林衍的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空旷之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从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无声地窥视着他,带着审视、麻木,或者……更糟糕的东西。

他加快了些脚步,几乎是凭着本能,拐进了自己记忆中的那条更窄、更偏僻的小巷深处。巷子尽头,背靠着一片长满杂树荆棘的陡峭山壁,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小的石屋。

那就是他在青岚宗唯一的栖身之所,父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终于站在了石屋门前。木门紧闭着,门板粗糙,布满岁月留下的裂纹和风雨侵蚀的痕迹。门环是两块普通的圆形铁片,早已锈迹斑斑。一切似乎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然而,当林衍的目光落在门缝下方时,心脏猛地一缩!

那本应积满灰尘的门槛内侧边缘,有一道极其清晰的、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的痕迹!灰尘被蹭掉了,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木质。那痕迹很新,绝不是他离开前留下的!

有人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就在他“死亡”的这十九天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他猛地回头,警惕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狭窄巷道和两侧死寂的屋舍。那些紧闭的门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隐藏着窥探者的冰冷眼睛。

没有动静。只有风声呜咽。

林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灵力——这几乎是他此刻能调动的极限,小心翼翼地点在门锁的位置。

“咔哒。”

一声轻响,门锁内部一个简单的机括被灵力触动。他轻轻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巷道里响起,格外刺耳。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陈旧木头味道的、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一张缺了角的旧木桌,一把三条腿的破凳子,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架。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桌面上空空如也,同样落满了灰。墙角结着蛛网。

空无一人。和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林衍反手关上门,背靠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一件父母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在他耳边叮嘱、反复强调的事。

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扫视,最终落在了那张三条腿的破凳子下面。那里,紧贴着墙角的地面,有一块看起来与其他石板毫无二致的青灰色石块。

林衍挣扎着爬过去,手指在冰冷的石板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块石板的边缘,微微用力,沿着一个特定的角度向下一按。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竟被他撬动,向上弹起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一个只有巴掌大小、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玉简。只有半指长,一指宽,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触手生温。玉简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或刻字,光滑如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微光。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如同凡俗间一块普通的玉石。

林衍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枚玉简从暗格中取了出来。冰冷的玉质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瞬间穿透了他指尖的麻木,直抵心间。这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也是他们临终前反复叮嘱、只有在最紧要关头才能动用的东西。

他之前从未真正使用过它,只知道父母说,当它染上他的血时,才会显现出他们留下的最后讯息。

最紧要关头……

林衍看着手中这枚温润的玉简,又想起山门守门弟子冰冷的审视、管事袖中滑落的带血符咒、以及这空寂得如同鬼域的居所……一股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不再犹豫。

伸出左手食指,用牙齿狠狠咬破!钻心的疼痛传来,一滴鲜红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金色的血珠,瞬间在指尖凝聚。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将那滴饱含着他生命气息和体内那股奇异力量的鲜血,轻轻地、庄重地,滴落在乳白色的玉简表面。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那滴殷红的血珠落在玉简光滑的表面上,并没有像寻常液体那样滑落或扩散。它如同拥有了生命,又仿佛被玉简本身的力量所吸引,竟瞬间被吸了进去!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血线,以落点为中心,在玉简内部一闪而逝!

紧接着,玉简那温润的乳白色表面,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骤然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涟漪中心,一点刺目的猩红骤然亮起,随即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晕染般迅速扩散!

几个笔锋凌厉、仿佛用饱蘸鲜血的狼毫狠狠挥就、充满了急促、惊惶与无尽警告意味的古篆字迹,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惨烈气息,猛地浮现在玉简光滑的表面,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

“宗门有变,勿信任何人!”

血字狰狞,触目惊心!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每一个转折都透着刻骨的绝望和警示!

林衍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