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丹房里那口巨大的紫铜水钟,水滴终于积满了今日的第二十六个刻度,沉闷地“咚”了一声。声音在沉闷黏腻的空气里艰难地荡开,旋即被炉火的咆哮和药渣焦糊的苦涩气味吞没,连个涟漪都没剩下。
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那是几十口丹炉日夜不熄吞吐出的热浪,混合着劣质燃料的烟气、药汁沸腾的潮气,以及无数次失败后残留的焦糊味、酸腐气,共同发酵成的浑浊浓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灼痛喉咙,沉坠脏腑。墙壁上,经年累月积累的烟炱如同狰狞的泼墨,深深沁入石缝,黑得发亮,记录着此地无休止的煎熬与失望。
学徒们像一群被抽掉了骨头的鱼,歪斜地倚靠在滚烫的石壁上,或是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反复捶打后的麻木。汗水在他们布满灰尘和炉灰的脸上冲出沟壑,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面前那口或沉寂或躁动的炉子。每一口炉子都是一个沉默的刑具,炉膛里跳跃的火焰,舔舐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精气神,也烤炙着他们那点可怜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闷响,从靠墙的一口青灰色旧丹炉里传出,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炉口随即喷出一小股浓黑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烟雾。
“啧,又废一炉。”旁边一个满脸雀斑的学徒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那黑烟,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了”,“回气丹?哈,我看是泄气丹还差不多。这玩意儿吃下去,怕是连最后一点力气都得泄光。”
没人笑。这种程度的失败,在公共丹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早已失去了引人发笑的资格,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
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幸灾乐祸的低语,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开始在疲惫的学徒间悄然蔓延。
“快看,轮到那个‘坠渊英雄’了……”
“嘿,都二十六天了,天天来,天天炸,炸得比咱们谁都勤快,也真是够执着的。”
“执着顶个屁用!摔傻了呗,李老头都说了,他识海受损,控火诀都捏不稳了,还炼个什么劲?纯粹是浪费药材,看着都替他心疼那点功勋值。”
“心疼?我看他是脑子真摔坏了!这都多少炉了?炉炉炸得惊天动地,上次那动静,差点把隔壁老王炉子里的半成品都给震废了!等着吧,今天这场‘雷’,保准比前二十五天的加起来都响!”
“嘘…小点声,李老头往这边看了……”
一道道目光,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纯粹的看戏兴致,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的怜悯,如同无数根带着倒钩的针,齐刷刷地刺向丹房最偏僻、最靠近那扇永远关不严的破木窗的角落。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口半旧的玄铁丹炉。炉壁黝黑,残留着新旧叠加的焦痕,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不久前经历的无数次惨烈爆炸。炉前,站着一个人影。
林衍。
他微微垂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根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子。额前几缕被汗水浸透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和手肘处磨得起了毛边,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药渍。最显眼的是他的右手,从手腕到小臂,缠裹着厚厚的、浸出暗褐色药渍的麻布绷带,那是坠渊时留下的纪念品,此刻正随着他捏诀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这颤抖,落入那些窥伺的目光中,无疑成了他“彻底废了”的铁证。识海受损,神魂不稳,连最基础的控火法诀都难以维系——这是李老头在得知他坠渊后,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就下的断言。这断言,如同给一个活人钉上了棺材板。
林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在背上。但他没有回头。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都死死地凝聚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异常沉静的眼眸里,牢牢锁在眼前这口吞吐着暗红火舌的玄铁丹炉上。
炉膛内,并非学徒们想象中狂暴失控的灾难景象。
三团色泽各异的药液精华——一团青碧如早春新叶,生机勃勃;一团赤红似熔炉精金,灼热滚烫;一团土黄若大地精髓,厚重沉稳——正以一种极其微妙、近乎违背常理的轨迹,在炽烈的火焰上方缓缓旋转、靠近。它们之间,并非学徒们惯用的蛮力挤压融合,而是被一种无形的、极其柔韧的力量牵引着,彼此试探、缠绕,如同三尾灵性十足的游鱼,在滚烫的岩浆湖面上跳着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舞蹈。
这力量,源自林衍的指尖。
他双手掐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缠绕绷带的右手更是抖得厉害,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汗水汇聚成溪流,从鬓角滚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消失。但他的指尖流淌出的控火法诀,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地拨动着炉内那三股狂暴药力之间脆弱的平衡点。
每一次法诀的落下,都像是用最细的绣花针,在最脆弱的琉璃上雕刻。力道的轻重缓急,火候的瞬息万变,药性相生相克间的毫厘之差…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他的心神,仿佛被分割成了无数份,一份监控火舌舔舐的角度,一份感应药液精华最细微的震颤,一份抵御着识海深处因创伤而传来的阵阵针扎般的眩晕,还有一份,必须死死压制住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在神魂深处的、源自坠渊的巨大恐惧。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绷带下的伤口在高温和持续用力的双重折磨下,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但他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簇近乎执拗的火焰。那是坠渊时,在冰冷绝望的黑暗深处,意外吞入腹中的那枚布满裂纹、毫不起眼的“废丹”,带给他的最后一丝微光。那微光里,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抓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古老气息。
“快了…就差最后一步……”林衍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无形的丝线,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那三团旋转的药液精华,向着最终融合的临界点,缓缓地、无比艰难地靠近。炉膛内的火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跃动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丹房中央,那方巨大的、同样被烟火熏燎得乌黑的石案后。
李老头佝偻着背,像一块被岁月和炉火烤干了水分的枯木疙瘩。他整个人陷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竹椅里,仿佛和那椅子、那石案、这满屋的烟火气都长在了一起。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油腻短褂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满是破洞。他一手捏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壶,另一只手粗糙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捻着石案上散落的一撮药渣。那撮药渣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显然又是某个学徒的“杰作”。
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闭,眼白浑浊发黄,偶尔懒洋洋地扫过整个丹房。目光掠过那些歪歪斜斜、满脸倦怠的学徒时,里面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掠过那些炉火跳跃、药气蒸腾的丹炉时,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衡量着这些废料还能榨出多少残渣。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向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瘦削身影——那个被所有人等着看笑话的“坠渊废物”林衍时,漠然的眼底深处,才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那微澜里,混杂着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早已被现实磨平的惋惜,以及更多早已根深蒂固的、名为“注定失败”的判定。
他端起酒壶,凑到嘴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灌下一大口浑浊辛辣的劣酒。浓烈的酒气冲上鼻腔,混着满屋的焦糊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老脸。
“嘁……”一声含混不清的嗤笑,伴随着酒气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不识抬举的蠢小子……命都差点摔没了,还想着炼丹?识海都裂了缝,神魂不稳得跟风中残烛似的,控火诀捏得住才见鬼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衍那剧烈颤抖的、缠满绷带的右手,更是笃定了心中的判断。那只手,连稳住自己都难,还想掌控狂暴的炉火和桀骜的药力?简直是痴人说梦。前二十五天那震耳欲聋的炸炉声,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次比一次惨烈,一次比一次彻底地粉碎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也好……”李老头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惋惜,迅速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所取代,“早点炸完,早点死心,早点滚蛋,省得在这碍眼,也省得浪费丹堂这点本就不富裕的药材……”
他不再看林衍,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石案上那撮焦黑的药渣,粗糙的手指捻动得更快了,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也唯一能掌控的东西。劣酒的辛辣在喉咙里烧灼,也烧掉了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他等待着,等待着那角落即将爆发的、注定会发生的巨响和混乱,如同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无聊戏剧。
时间,在丹房粘稠的空气里艰难地爬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到极限的皮筋。
林衍的丹炉,玄铁铸就的黝黑炉壁,此刻在内部狂暴能量的持续冲击下,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如同烧红的烙铁。炉体不再是安静地矗立,而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的、仿佛濒死巨兽般的“嗡…嗡…”声。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其他丹炉的火焰呼啸和药液沸腾,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丹房里的气氛,悄然变了。
那些原本倚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或是麻木看戏的学徒们,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纷纷挺直了脊背,茫然四顾,寻找那令人不安的震源。当他们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衍那口嗡鸣震颤、红得发亮的丹炉上时,短暂的茫然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惊愕、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许久的期待所取代。
“嗡…嗡……”
震颤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炉盖与炉身的缝隙间,不再是之前炸炉前兆那种狂躁的烟气喷涌,反而溢出了一缕缕极淡、极细、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气流?那气流在灼热的空气中扭曲、飘散,竟带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迥异于满室焦糊苦涩的清新气息。
“咦?那炉子……怎么回事?”一个离得稍近的学徒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热昏了头,“不冒黑烟了?”
“对啊,声音也不对劲……以前炸炉前,那炉子跟要散架似的乱跳乱响,这次怎么…怎么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使劲顶着盖子?”另一个学徒伸长脖子,脸上写满了困惑。
“青色的气?”有人使劲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我好像闻到了点…草叶的味道?新割的那种?不可能吧?这鬼地方……”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打破了丹房固有的沉闷节奏。麻木和疲惫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点诡异色彩的好奇所取代。越来越多的目光,带着惊疑不定,聚焦到那口嗡鸣震颤、炉壁赤红、却反常地透出丝丝青气的玄铁丹炉上。
石案后,李老头捻动药渣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昏黄的眼珠死死盯住林衍的丹炉,里面不再是之前的漠然和嘲讽,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被劣酒和失败药渣麻痹的嗅觉。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粗陶酒壶放到了石案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看得更清楚些。
不对劲!这感觉太不对劲了!这不是炸炉的征兆!倒像是……像是……某种他只在极其古老的、蒙尘的残破典籍中,看到过只言片语描述的……
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那早已枯槁的心湖,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布满皱纹的额头,竟在这灼热的丹房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角落里的林衍,对周遭的一切变化恍若未觉。
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口即将沸腾的炉鼎,只剩下那三股在他神魂丝线牵引下,已无限接近、却依旧狂暴排斥的药液精华。炉壁的嗡鸣如同战鼓敲击在他的太阳穴,每一次震颤都像是要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识海震碎。绷带下的伤口,在持续的剧痛中似乎已经麻木,但汗水却流得更急了,顺着眉骨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
识海深处,那坠渊留下的巨大创伤,仿佛被炉内狂暴的能量所引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每一次剧痛袭来,都让他眼前发黑,指尖凝聚的法诀差点溃散。更可怕的是,那深藏于神魂之中的、源自坠渊黑暗的冰冷恐惧,此刻如同苏醒的毒蛇,缠绕上来,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意志,低语着放弃、毁灭、同归于尽……
“撑住…撑住…”林衍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渗出血腥味。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一道无形的堤坝,死死地堵在识海那道裂缝之前,抵御着内外的双重冲击。他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那枚坠渊时吞下的“废丹”,那缕在他意识深处流淌的、玄奥莫测的古老气息,是他唯一的希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临界点,就在那三团药液精华旋转着、抗拒着、即将因排斥之力彻底崩毁的瞬间——
林衍识海深处,那枚沉寂的、布满裂纹的“废丹”虚影,猛地一亮!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仿佛蕴含着丹道源初至理的古老符文,骤然在他灵魂深处浮现、旋转!它出现的刹那,林衍那即将溃散的控火法诀,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超越凡俗的意志与理解。
他掐诀的手指,在剧烈的颤抖中,突然以一种违背常理、却又浑然天成、带着无法言喻道韵的轨迹,猛地一合!
“凝!”
一个沙哑、微弱,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力量的音节,从林衍几乎咬碎的牙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声音落下的刹那——
嗡!!!
玄铁丹炉那低沉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异常清越、悠长,如同上古神鸟划破亘古寂静的第一声清啼!炉体上那暗红色的光芒瞬间暴涨,却又在达到极致时猛地向内一敛!炉盖与炉身之间原本溢出的丝丝青气,骤然消失!
整个丹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所有的炉火声、药液翻滚声、学徒们的呼吸声……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
时间,空间,都凝固了。
每一个学徒,无论之前是麻木、是好奇、是幸灾乐祸,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巨大未知冲击后的茫然与呆滞。仿佛灵魂在这一刻被那清越的炉鸣声瞬间抽离了躯壳。
石案后的李老头,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狠狠刺中脊椎!那张被岁月和烟火刻满深沟的脸庞上,所有的皱纹都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绷紧,浑浊的老眼此刻瞪得几乎要裂开,昏黄的眼珠死死凸出,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惊骇、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尘封已久的、名为“敬畏”的悸动!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巅峰——
那口沉寂了刹那的玄铁丹炉,炉盖,动了。
没有学徒们熟悉的、炸炉时那种狂暴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巨力掀飞。炉盖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柔和,向上……“飘”起了一线。
仅仅一线缝隙!
轰!!!
一股无法形容、沛然莫御的浓郁药香,如同积蓄了万载岁月的生命洪流,瞬间从那道细微的缝隙中狂涌而出!
那香气,已完全超越了“香”的范畴!它不再是单纯的草木清气,而是一种融合了天地初开时的纯净生机、日月星辰的永恒精华、万物生长的磅礴律动!它浓郁得如同实质,却又清冽得沁人心脾!它霸道地、不容置疑地瞬间冲垮了丹房内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浑浊药气、焦糊苦涩,将它们彻底涤荡一空!
每一个被这药香触及的学徒,都如同被九天之上的甘霖当头浇下!连日炼丹积累的疲惫、神魂的损耗、甚至体内一些细微的暗伤,都在这一瞬间被这股温和却又磅礴的生机之力抚平、滋养!他们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刹那间张开,贪婪地呼吸着这神圣的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头顶直贯脚心,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泰畅快!灵魂仿佛被洗涤,飘飘欲仙!
“嗬……嗬嗬……”有人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抽气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像是喝醉了最醇厚的美酒。
“我的伤…手臂上那道旧疤…好像…不疼了?”一个曾因控火失误被灼伤手臂的学徒,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顽固的疤痕,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下去。
“这…这是仙丹吗?我…我感觉要飞起来了……”另一个学徒喃喃自语,眼神迷离,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傻笑。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随着那浓郁到极致的药香弥漫,丹房内,异象再生!
靠近林衍丹炉的几处角落,原本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早已枯死、蒙着厚厚烟炱的几根朽木墩子,在接触到那弥漫的生命气息后,竟发出了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噼啪”声!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死寂的、焦黑的朽木表面,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顶破了厚重的烟灰,顽强地钻出了一点、两点……嫩绿欲滴、生机勃勃的新芽!那新芽在浑浊的光线下,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如同最纯净的生命奇迹!
“枯……枯木逢春?!”一个年长些的学徒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扑通!扑通!
数声膝盖重重撞击地面的闷响接连响起!几个心神承受力稍弱的学徒,在这接二连三、完全超出认知极限的异象冲击下,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直接跪倒在地!他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那口玄铁丹炉的眼神,如同在仰望云端的神祇!那不再是看一个坠渊废物的眼神,而是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与恐惧!
李老头呢?
当那药香爆发、枯木生芽的瞬间,这位丹堂里地位不高、脾气古怪、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老丹师,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劫雷狠狠劈中!
他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与他佝偻苍老的身躯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带倒了身后的竹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却浑然未觉!
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石案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要将坚硬的石头抠穿!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爆射出前所未有的骇人精光,如同两团在深夜里骤然点燃的鬼火,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丹炉内!
在那浓郁如实质、几乎形成淡淡青色雾霭的药香中心,炉底静静地躺着三颗丹药。
圆润、饱满、无瑕。
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在暖阳下自然生晕。丹药表面,并非学徒们炼出的那种粗糙斑驳的纹路,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极其玄奥、仿佛天然生成、又暗合天地至理的……流动纹络!
那纹络并非死物!它们在丹药温润的玉色基底上,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流转、变幻!时而化作微缩的星辰轨迹,时而又似山川河流的脉络,时而隐现草木生长的繁复图样……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蕴含着庞大生命精粹的氤氲霞光,正是从这些不断变幻的玄奥纹络中自然地散发出来,融入周围的药香雾霭之中!
李老头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而剧烈扭曲着!他死死地盯着那三颗丹药,尤其是上面那不断流转、仿佛蕴藏着大道本源的纹络,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他那双爆射精光的昏黄老眼,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他枯槁身躯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恐惧与狂喜交织的颤栗!
终于,一个干涩、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带着无法形容的敬畏与惊骇的尖利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鸦,猛地撕裂了丹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响彻在每一个心神失守的学徒耳边:
“先…先天…道纹?!!”
这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所有学徒因震撼而麻木的神魂!
“先天道纹?”
“那是什么东西?”
“李老头……疯了吗?”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汹涌的、带着恐惧和茫然无措的骚动。学徒们面面相觑,试图从彼此同样惊骇的脸上找到答案,却只看到一片空白。这个词,对他们而言,陌生得如同天书。但李老头那几乎要撕裂声带的尖叫,那脸上混合着极致恐惧与狂喜的扭曲表情,比任何解释都更直观地告诉他们——那炉底的丹药,那上面的纹路,代表着某种他们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理解的存在!某种足以颠覆他们所有炼丹认知的恐怖之物!
所有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人洞穿的探究、敬畏、恐惧和疯狂的渴望,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从李老头身上,再次聚焦回那个角落——
聚焦回那个炉前的身影。
林衍。
在炉盖开启、异香爆发、枯木生芽、道纹显现……这一连串足以让任何人心神崩溃的惊天异象冲击下,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掐诀的姿势,只是那挺直的脊梁,此刻终于抑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了下去。
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
一股无法抵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识海深处那道巨大的裂痕传来针扎般的剧痛,远比之前强烈百倍!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发出抗议,右手缠绕的绷带下,更是传来撕裂般的锐痛。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一股意志死死撑着,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艰难地浮现在他眩晕的脑海中。他微微喘息着,目光透过炉口氤氲的青色霞光,看向炉底那三颗静静躺着、温润如玉、道纹流转的回气丹。
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无声地浮现在他苍白干裂的唇角。那笑意里,没有狂喜,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上绝顶后,俯瞰深渊的疲惫与释然。还有一丝……无人能懂的、深藏于眼底的明悟。那坠渊时吞下的“废丹”,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古老符文……这一切,并非偶然。
就在此时,一股劲风带着浓烈的、尚未散尽的劣酒气,猛地扑到近前!
是李老头!
这位刚才还因极度震惊而几乎失态的老丹师,此刻竟爆发出与他佝偻身形完全不符的速度,如同一头发现了稀世珍宝的饥饿老狼,猛地扑到了林衍的丹炉前!他布满老茧、沾满药渣和烟灰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粗暴地一把拨开了挡在炉口前的林衍!
林衍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本就虚弱的身体差点摔倒,但他只是闷哼一声,扶住了旁边滚烫的炉壁,稳住身形,沉默地看着。
李老头根本无暇顾及林衍。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死死地、贪婪地、恨不得将每一寸细节都刻入灵魂地,钉在炉底那三颗丹药上!他佝偻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呼吸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吞咽着那浓郁的药香霞光。
“是它…真的是它…错不了…错不了……”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温润如玉,神光内蕴……这丹相…这丹相……”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地锁定了丹药表面那不断流转变幻的玄奥纹络。那目光,炽热得仿佛要将丹药点燃!
“先天道纹……先天道纹啊!”李老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昏黄老眼,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他灵魂都烧穿的探究和质问,死死地钉在林衍苍白疲惫的脸上!那眼神里,有狂喜,有敬畏,有嫉妒,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观的、歇斯底里的困惑与恐惧!
“小子!”李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掏出来审问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块,“你……你到底……怎么做到的?!这先天道纹……从何而来?!!”
这声嘶力竭的质问,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学徒压抑到极点的神经!
“先天道纹?那到底是什么?”
“李老头这反应……那丹药……那纹路……难道比中品丹还厉害?!”
“天啊!枯木都发芽了!这…这丹药难道是仙丹不成?”
“林衍……他……他到底……”
无数道目光,带着同样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面对未知神迹般的恐惧与狂热,从李老头身上,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到林衍身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单薄的身体,看清他灵魂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丹房内,只剩下李老头粗重的喘息和学徒们压抑的抽气声,死寂得可怕,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林衍站在那口依旧散发着氤氲霞光的玄铁丹炉旁,承受着李老头如同实质的、能灼穿灵魂的逼问目光,承受着数十道学徒混合着敬畏、恐惧、探究与疯狂的视线。
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识海。右手绷带下的伤口在剧痛中灼烧,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闷痛。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杆被风霜磨砺却不肯倒下的标枪。
面对李老头那歇斯底里、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质问,林衍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左手。那只手同样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炉灰,此刻却稳定得如同磐石。他越过依旧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盯着炉内丹药的李老头,伸向炉底。
手指穿过温热的霞光,轻轻拈起了其中一颗丹药。
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灵魂的微凉。丹药在他指间,如同有生命般,那流转的先天道纹在氤氲的霞光映照下,似乎更加灵动深邃,仿佛蕴藏着星河生灭、万物枯荣的至理。丝丝缕缕精纯的生命气息,顺着指尖悄然渗入,竟让他识海深处那撕裂般的痛楚,都稍稍缓解了一丝。
林衍的目光,垂落在掌中这颗小小的、却引发了惊天异象的丹药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深邃而复杂,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疲惫,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还有一丝……洞悉了某种巨大隐秘的了然。
然后,他抬起头。
苍白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没有解释的欲望,甚至没有对李老头那疯狂质问的回应。他只是将目光平静地——或者说,是一种看透了太多之后近乎漠然的平静——投向眼前激动得快要癫狂的李老头,以及李老头身后,那一张张因震撼而扭曲、因未知而恐惧的学徒面孔。
最后,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丹房角落里那几根枯木墩子上新生的、嫩绿如玉的芽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绿色,在这满室烟炱和震撼中,却显得如此生机盎然,如此……意味深长。
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无声地再次掠过林衍干裂的唇角。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洞悉了巨大秘密的苍凉,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他没有回答李老头的问题。
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收拢手指,将那颗温润如玉、道纹流转的回气丹,轻轻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