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蒸腾的热浪裹挟着浓烈的药气,在公共丹房内凝滞、翻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火焰之手反复揉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喉咙的刺痛感。巨大的青黑色丹炉如同沉默的巨兽蹲踞在丹房中央,炉壁上那些玄奥的符文在炉火的映照下,时明时暗,透着一股被长久煎熬的暴躁与沉重。

“废物!十足的废物!”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猛地撕裂了丹房内沉闷的低吼。李长老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里喷着比炉火更炽烈的怒焰,他枯瘦如铁钳的手狠狠揪起一个面无人色的年轻学徒的衣领,几乎将对方瘦弱的身子提离地面。“离火之道,贵在刚猛!贵在决绝!畏首畏尾,思前想后,你还炼什么丹?不如趁早滚去药田锄草!”

那学徒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半句话也吐不出来,脸上糊满了被炉灰熏染的泪痕和汗水。他身后,那尊半人高的丹炉炉盖歪斜,正从缝隙里袅袅地、绝望地冒出缕缕焦黑刺鼻的浓烟,宣告着一炉药材的彻底报废。炉壁上几处焦黑的印痕,如同耻辱的烙印,格外扎眼。

周围十几个同样汗流浃背、形容狼狈的学徒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向那炸炉学徒的眼神里,混杂着兔死狐悲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在这里,失败是常态,被长老的怒火吞噬更是家常便饭。丹房深处,那排巨大的鼓风箱在几个学徒麻木的推动下,依旧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呼哧…呼哧…”声,为这片炼狱增添着永不止歇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分开人群,一步步走向那片焦糊味最浓重的区域。他脚步很稳,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充斥着粗重喘息和炉火咆哮的空间里,却奇异地清晰起来。

是林衍。

所有目光,连同李长老那尚未完全熄灭的怒火,瞬间都聚焦到他身上。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那些目光里有疑惑,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已凝固的、近乎本能的麻木与漠然。一个新来的,一个据说走了点“门路”才得以进入丹房的家伙,又能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下一个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被扫地出门的倒霉蛋罢了。

林衍对周围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在那尊刚刚炸炉、炉壁还散发着惊人高温的丹炉前站定。炉口依旧蒸腾着残余的热浪,带着焦糊和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微微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灼烫如火炭,灌入肺腑。然而,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眸子里沉淀的,不是畏惧,亦非茫然,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一种穿透表象、直抵内核的审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旁边石台上摆放整齐的几味主药:叶片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光泽的墨心草;根须虬结、质地坚硬却隐隐散发着微弱生机的铁骨藤;还有那几颗深紫色、表面仿佛凝结着细小露珠的凝露果……这些药材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需要被离火猛力“征服”的对象。但在林衍的感知里,它们绝非死物。

他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墨心草的叶脉,感受着叶片深处那缕微弱却坚韧的、属于“水”的凉润之意;指腹轻轻按在铁骨藤粗糙的表皮上,捕捉到一丝潜藏其中、象征着“木”的顽强生机;凝露果表面那若有若无的湿意,更是清晰地传递着“水”的讯息。这些微弱的属性,如同被风沙掩盖的古老泉眼,在离火狂暴的意志下,时刻挣扎在湮灭的边缘。

“哼!”李长老一声冷哼,随手将那面如死灰的学徒像丢开一件破麻袋般扔到一旁,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林衍,“小子,看够了没有?莫非以为多瞧几眼,药材就能自己跳进炉里变成丹药?还是说,你也想学这个蠢货,给老夫再添一堆炉渣?”

几个离得近的学徒嘴角撇了撇,发出几声极低的、压抑的嗤笑。那声音如同毒虫的嗡鸣,在灼热的空气中一闪而逝,却清晰地传递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林衍的存在,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即将上演的、供他们暂时忘却自身处境的笑料。

林衍终于收回了审视药材的目光,转向李长老,面色平静无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丹炉的嗡鸣和鼓风箱的喘息:“长老,弟子请炼‘回气丹’。”

此言一出,丹房内那压抑的低语和嗤笑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炉火的咆哮和鼓风箱单调的拉扯声,反而更衬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长老那双鹰目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林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以及一丝被挑战权威的不悦:“回气丹?呵,口气倒是不小!一炉药材,三份下品灵石!你可知失败意味着什么?”

“弟子知晓。”林衍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好!”李长老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狞厉的弧度,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指那尊刚刚炸炉、炉壁依旧滚烫的丹炉,“就用它!让老夫看看,你这位‘走后门’进来的,到底有几斤几两!若炼废了,十倍赔偿!然后,给老夫滚出丹房,永世不得踏入一步!”

冰冷的威胁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砸下。周围的学徒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向林衍的目光,已从漠然变成了纯粹的怜悯和等着看好戏的兴奋。十倍赔偿?那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外门弟子数年的积累!这新来的小子,怕是要彻底完蛋了。

林衍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去看那尊象征着失败和屈辱的丹炉,而是走到石台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药材。指尖拂过墨心草,感受着叶脉中微弱的水意;指腹轻压铁骨藤,确认那丝潜藏的木质生机;最后拿起凝露果,那果皮上细微的湿凉感清晰地传递到神经末梢。这些微弱的属性,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坚韧地存在着。

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沉稳和缓慢,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确到毫厘。指尖在药材间移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处理好的药材被他依次投入丹炉敞开的炉口,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嗤…装模作样。”一个方脸学徒抱着膀子,毫不掩饰地对着身旁同伴低语,“看他那慢吞吞的样儿,能引动几分离火之精?待会儿怕不是连炉温都升不上去就糊了底。”

“就是,还挑那口炸炉?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同伴嗤笑回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李长老明显是动了真火,这小子完了。”

林衍置若罔闻。他站在丹炉前,深深吸了一口灼热刺鼻的空气。炉膛内,残余的炉灰尚带暗红,新的药材沉落其中。他抬起双手,掌心遥遥对着炉膛底部预留的控火法阵核心。丹房内弥漫的、浓郁而暴躁的火行灵气,如同受到无形漩涡的牵引,开始丝丝缕缕地向他掌心汇聚,起初只是微弱的气旋,但速度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浩大!

嗡——!

沉闷的震动声自炉底响起。法阵核心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惊醒。下一刻,一道赤红如血的火焰猛地从法阵中心喷薄而出,带着焚尽一切的狂暴意志,瞬间舔舐上炉膛底部的药材!

轰!

烈焰腾空而起,狂暴的火舌凶猛地卷过刚投入的墨心草、铁骨藤和凝露果。刺目的红光透过炉壁的观察口,将林衍沉静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向四周席卷,逼得最近的几个学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好猛的火!”有人失声低呼。这股离火之力的爆发强度,远超寻常学徒开炉时的水准,甚至比方才炸炉那一次还要暴烈几分!

李长老紧盯着炉内翻腾的烈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火焰虽猛,但这开炉引火的手法,倒是有点样子,引动火行灵气的效率颇高。他心中冷哼,但仅凭这点引火术就想炼成回气丹?痴人说梦!最关键的是后续对离火狂暴本性的压制与疏导,这才是真正的火候功夫,也是这小子绝对不可能掌握的!

丹炉内,火焰如同被激怒的赤色蛟龙,疯狂扭动着身体,发出沉闷的咆哮。药材在烈焰的舔舐下迅速萎缩、卷曲,墨心草那微弱的湿润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铁骨藤坚韧的表皮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噼啪”声,凝露果表面象征水汽的深紫色泽更是飞速消退,被高温炙烤出一种焦褐的颓败感。

时间在炉火的咆哮中一点点流逝。林衍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尚未滴下便被炉口喷出的热浪瞬间蒸干。他的双手稳稳地悬在控火法阵之上,指尖因过度凝聚精神而微微颤抖,但掌心输出的离火之力却始终维持着一种惊人的稳定与强度,源源不断地注入炉中。

李长老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小子的控火基本功,扎实得有些出乎意料。离火狂暴,操控时极易产生细微的波动,导致火力忽强忽弱,这是炼丹失败最常见的诱因之一。可眼前这小子,那离火输出竟如磐石般稳固,不见丝毫紊乱!这需要何等精纯的精神掌控力?难道……他真有几分门道?

一丝极其微弱的疑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李长老坚硬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涟漪。但旋即,这丝疑虑就被根深蒂固的经验和规则碾得粉碎。回气丹,乃离火猛攻淬炼药性之丹方,古往今来,莫不如是!离火弱一分,则药性凝练不足,丹力必散!这是铁律!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林衍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仿佛有一抹极淡的金色流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他的目光穿透炉壁的观察口,精准地捕捉到了炉内药材状态的一个微妙临界点——墨心草叶脉深处那缕水意即将被彻底焚灭,铁骨藤潜藏的木性生机濒临枯竭,凝露果最后一丝水润也到了溃散的边缘!

就是此刻!

他悬于控火法阵上方的双手,左掌依旧沉稳如山,维持着离火之力的稳定输出。右掌却极其隐蔽地微微向内一收,五指以一种玄奥难言的轨迹极速变幻,指尖似乎牵引着虚空深处某种冰冷沉寂的力量。

“坎水…调和!”

一个无声的意念在他识海中炸开。

丹房内,无处不在的、被离火烘烤得燥热狂暴的火行灵气之中,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精纯得令人心悸的“水”意,被强行剥离、凝聚!这股力量并非来自外界的水源,更像是从离火那狂暴本源的极深处,反向析出的一缕至阴至柔的“水”之真意!它无形无质,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林衍的右手食指,如同寒玉雕琢而成,指尖萦绕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冰蓝色气息。他动作快如闪电,对着控火法阵核心符文旁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辅助节点,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炫目的光芒爆发。只有一股无形的、带着绝对沉寂意味的寒流,如同潜伏在岩浆深处的冰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狂暴离火的核心!

轰——!

整个丹炉猛地一震!并非炸炉般的巨震,而是一种从内部传出的、沉闷的、仿佛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骤然碰撞产生的剧烈激荡!炉壁上那些玄奥的符文瞬间明灭不定,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嗡鸣!

“他在干什么?!”一个眼尖的学徒失声尖叫,指着林衍那只刚刚点在法阵上的右手。

“他…他往火里加了东西?!”另一个学徒满脸的惊骇欲绝,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亵渎之举。

“是水!我感觉到一股寒气!他找死吗?!”方脸学徒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恐惧。

整个丹房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学徒都看清了林衍那“离经叛道”的举动。往正在全力运转离火的丹炉核心注入水行之力?这已经不是技艺不精的问题,这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般的自杀行为!等待他的,必然是丹炉无法承受水火对冲的狂暴能量,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中将一切化作齑粉!

“孽障!住手——!!!”

一声蕴含着滔天怒意和惊骇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李长老须发怒张,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血丝,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恐怖气势!他枯爪般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足以拍碎精铁的磅礴灵力,毫不犹豫地朝着林衍的后心狠狠拍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阻止这个疯子!否则丹炉炸毁,整个公共丹房都可能被波及!至于这个胆敢亵渎离火之道、行此悖逆之事的混账小子,死不足惜!

林衍对身后那足以致命的恐怖掌风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丹炉内部那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战争”。

那一缕精纯的坎水真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寒泉。在接触狂暴离火核心的刹那,并非想象中的猛烈爆炸,而是瞬间激起了离火最本源、最狂躁的毁灭意志!赤红的火焰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地反扑、撕咬、试图将这入侵的异种彻底湮灭!

炉膛内,赤红与冰蓝两股力量如同两条纠缠撕咬的巨蟒,疯狂地碰撞、侵蚀、湮灭!每一次冲击,都让巨大的丹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炉壁上的符文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药材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夹缝中剧烈翻滚、扭曲。墨心草那原本即将彻底枯死的叶脉,在狂暴离火的缝隙中,竟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丝坎水真意逸散的微弱生机,那缕潜藏的水意如同久旱逢甘霖,不仅没有湮灭,反而在极致的对抗压力下,被强行淬炼得更加精纯坚韧!铁骨藤濒临断裂的木质纤维,在冰火交织的奇异环境中,发出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被赋予了新的韧性。凝露果更是通体流转过一层奇异的、介于水光与火光之间的微芒。

林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丝刺目的鲜红。强行引导坎水真意侵入离火核心,这本身就是对心神和灵力的双重恐怖压榨,此刻炉内两股本源力量的对冲反噬,更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识海!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那双紧盯着炉内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瞳孔深处,那抹淡金色的流光再次浮现,这一次持续得更久,让他清晰地“看”到了炉内药材在冰火极致淬炼下发生的、违背常理的奇妙蜕变——药性非但没有被焚毁,反而在毁灭与新生的拉锯中,被强行提纯、融合,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纯状态转化!

“给老夫停下!”李长老的怒吼已至身后,那枯爪般的手掌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劲风与炽热的火毒灵力,距离林衍的后心已不足三尺!劲风压得林衍背脊生疼,衣衫猎猎作响,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丹炉内部,那场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冰火鏖战,骤然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自炉体最深处响起!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物质和灵魂的奇异韵律,瞬间盖过了丹炉的震动、盖过了鼓风箱的喘息、甚至盖过了李长老那含怒的咆哮!

纠缠撕咬的赤红与冰蓝,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捏合在一起!并非简单的混合,而是在一种玄奥莫测的力量引导下,发生了本质的蜕变!极致的狂暴与极致的沉寂,在毁灭的边缘达成了不可思议的平衡!一种全新的、蕴含着勃勃生机与沛然能量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卵即将孵化,轰然勃发!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爆炸!而是那尊承受了太多冲击的巨大丹炉炉盖,被这股沛然莫御的、由内而外的磅礴力量狠狠掀飞!沉重的精铁炉盖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呼啸着冲天而起,撞在丹房高高的穹顶之上,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然后带着巨大的裂痕轰然砸落在地,激起漫天烟尘!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丹房!

那不是寻常丹药出炉时的温热药香。那是一种…清冽!一种沁人心脾、仿佛能洗涤灵魂的清凉!带着雨后初晴山林的湿润,带着雪域冰泉的纯净,又蕴含着蓬勃草木的勃勃生机!这股气息是如此霸道,如此纯粹,瞬间将丹房内积郁了不知多少年的燥热、火毒、药渣的苦涩浊气一扫而空!

所有被炉盖掀飞吓得魂飞魄散、正欲抱头鼠窜的学徒们,动作全都僵住了。他们脸上的惊恐凝固,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震撼所取代。每一个毛孔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清凉气息中舒张开来,仿佛久旱的沙漠突降甘霖,连灵魂深处积压的疲惫和火毒带来的隐痛,都在瞬间被抚平了少许!

烟尘弥漫中,只见九道流光自敞开的炉口处激射而出!

那并非炽热的红光,而是…柔和的、内敛的、仿佛包裹着冰晶的玉色光华!光华之中,九颗龙眼大小、浑圆无瑕的丹药静静悬浮于半空,缓缓旋转。丹药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白,晶莹剔透,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美玉雕琢而成。而在那玉白的丹体之上,天然烙印着丝丝缕缕、玄奥而美丽的淡蓝色冰纹!这些冰纹并非静止,它们仿佛拥有生命,在丹体内部缓缓流动、变幻,折射着炉火残余的光芒,散发出梦幻般的冰蓝光晕。

更加震撼的是,随着丹药的悬浮旋转,那股清冽如冰泉的异香愈发浓郁纯粹。香气在丹房上空氤氲、凝聚,竟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凝结成一片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晶华盖!华盖笼罩在九颗冰纹回气丹上方,丝丝缕缕的寒气垂落,与丹药散发的玉色光晕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更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气息!

“丹…丹成了?”一个学徒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到地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冰…冰纹?回气丹怎么会有冰纹?我是不是在做梦?”另一个学徒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更加呆滞。

“这香气…吸一口,我感觉全身的火毒都被压下去了…”有人贪婪地呼吸着,脸上露出近乎痴迷的陶醉神色。

方脸学徒则彻底石化,嘴巴无意识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脸上残留的惊恐和此刻的呆滞混合成一种极其滑稽的表情。

而那位含怒出手、欲毙林衍于掌下的李长老,此刻正保持着枯爪前探、劲力勃发的姿势,僵硬地定格在原地。他那拍向林衍后心的手掌,距离目标仅剩不到一寸的距离,狂暴的火毒灵力在指尖吞吐不定,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长老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空中那缓缓旋转的九颗冰纹丹药,以及笼罩其上的冰晶华盖。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仿佛要从眼眶中爆裂开来。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扭曲着,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震动和茫然!

“冰…冰魄凝华…坎水真意…”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破碎的音节。一个早已湮灭在漫长历史尘埃中的古老名字,带着禁忌的力量,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识海——玄水宗!那是千年前以坎水丹道独步天下、最终却因理念之争而神秘消失的古老丹道圣地!他们最核心的不传之秘,便是这“引坎水入离火,水火相济,冰魄凝丹”的逆天法门!

这法门早已失传千年!只存在于某些最古老的丹道典籍的残页记载中,被后人视为近乎神话的传说!眼前这少年…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掌握?!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李长老坚守了一生的丹道信念之上。他枯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维持着那致命一掌姿势的手臂如同风中的枯枝般抖动不休。体内因震怒而疯狂运转的离火灵力,此刻如同失去了缰绳的野马,在经脉中狂乱冲撞!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带着暗红的色泽和丝丝缕缕的火气,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岩浆,猛地从李长老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溅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蒸腾起一片刺鼻的血雾。

他拍出的那只手掌上,凝聚的狂暴火毒灵力失去了控制,瞬间反噬!掌心处,皮肉焦黑翻卷,几缕带着毁灭气息的黑红色火毒如同活物般,顺着他的经脉疯狂向上侵蚀!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他死死地捂住被反噬灼伤的右手,那只手如同被烙铁烫过,焦黑一片,剧痛钻心。

丹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九颗冰纹流转的回气丹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清冽的玉光,以及那片冰晶华盖垂落的丝丝寒气。异香弥漫,冰华流转,将这片原本充斥着暴躁与失败的炼丹之地,映照得如同传说中仙人的丹室。

林衍缓缓转过身。他脸色依旧苍白,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气息有些虚浮,显然刚才强行操控水火本源对冲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那双眼睛,平静地迎上了李长老那双充满惊涛骇浪、痛苦与茫然交织的复杂目光。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也没有丝毫的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无风的古井。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九颗悬浮的冰纹回气丹中,其中一颗丹体上的冰纹骤然亮起,比其它八颗更加璀璨夺目!它仿佛拥有灵性一般,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化作一道玉白色的流光,拖着淡蓝的冰晶尾焰,并非射向林衍,而是径直朝着角落里那个刚刚炸炉、被李长老斥为废物、此刻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学徒——小六飞去!

流光速度极快,在小六茫然无措、甚至来不及恐惧的目光中,瞬间没入了他焦黑一片、布满灼伤和水泡、还沾染着泪痕和炉灰的胸口!

“啊!”小六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小六裸露在外的、被严重灼伤的皮肤上,那些狰狞的水泡和焦黑的死皮,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平复!皮肤下,原本因火毒侵蚀而呈现出的不健康的暗红色泽,如同被清冽的冰泉洗涤过一般,迅速褪去,恢复成健康的肤色。他体内因常年控火不当而郁积的燥热和经脉隐隐的灼痛感,在丹药入体的瞬间,如同被一场透骨清凉的甘霖彻底浇灭,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畅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我…我的伤…不疼了?”小六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刚刚还痛得钻心的手臂,看着上面迅速消退的伤痕和恢复的肤色,又茫然地摸了摸胸口,感受着体内那从未有过的清凉与活力。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脏兮兮的脸颊肆意流淌。他猛地抬头,望向丹炉前那个依旧平静的身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狂喜、感激和巨大震撼的呜咽。

这神异的一幕,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尤其是那些同样被火毒困扰、体内积郁着燥热的学徒们,看向空中那剩余八颗冰纹回气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炙热,充满了近乎疯狂的渴望!

李长老佝偻着身子,右手掌心被火毒反噬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痉挛。但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此刻他灵魂深处所遭受的冲击。

他看着小六身上那迅速消退的灼伤,感受着那少年体内郁积火毒被瞬间涤荡一空的清爽气息——这绝非普通的回气丹!普通的回气丹只能补充损耗的灵力,绝无可能拥有如此立竿见影、驱除火毒、修复经脉的逆天功效!这冰纹丹药之中蕴含的,是真正的水火相济、阴阳调和的至高丹道至理!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丹药上移开,再次落回林衍身上。少年依旧静立在那里,脸色苍白,嘴角染血,身形甚至有些单薄,但在那冰晶华盖清辉的映照下,却仿佛一株扎根于冰火绝境中的青松,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凝气度。

“玄…水…宗…”李长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探寻。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林衍,试图从这个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找到一丝与那个失落千年圣地有关的痕迹。

林衍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力竭后的虚弱,却稳定异常。指尖拂过,空中悬浮的八颗冰纹流转的丹药如同受到无形的牵引,带着清冽的玉光和冰寒的气息,一颗接一颗,如同温顺的星辰,乖巧地飞入他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普通玉瓶之中。瓶口盖上的瞬间,那股弥漫丹房、沁人心脾的异香和那梦幻般的冰晶华盖也随之缓缓消散,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清凉余韵。

整个丹房再次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死寂。炉火的余温还在,鼓风箱的喘息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下。所有学徒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林衍、李长老和那个捧着玉瓶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的小六之间来回逡巡,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敬畏、贪婪、茫然、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

林衍将玉瓶收起。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那满地的狼藉和依旧歪斜破碎的炉盖。他迈开脚步,朝着丹房那扇厚重、此刻却显得无比敞开的石门走去。脚步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

就在他即将踏出丹房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

噗通!

那是膝盖重重砸在滚烫地面上的声音。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佝偻着背、右手焦黑、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的李长老,竟朝着林衍离去的背影,深深地、艰难地躬下了他那从不轻易弯曲的脊梁!他低垂着头,花白凌乱的发丝遮住了面容,只有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此刻他内心翻江倒海、天翻地覆的剧变!

林衍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有一句平淡得如同寒潭之水的话,轻轻飘了回来,落在死寂的丹房中,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水火本无对错,丹道…亦非只有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