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雨浸的扉页

梅雨季的第三场雨来得比预报早了两个钟头。林砚抱着刚整理好的民国文献目录冲进图书馆侧门时,裤脚已经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管理员老张头正蹲在墙角摆弄他的竹制烟杆,铜制烟锅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哑光,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西厢房第三排书架,最底层那箱没编号的,自己去翻。”

林砚应了声,踩着木楼梯往上走。二楼西厢房是图书馆的“冷宫”,常年锁着,只在整理旧文献时才临时开放。木质地板被岁月磨得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混着窗外的雨声,倒像是谁在暗处轻轻哼着调子。她找到老张头说的那箱文献,纸箱边角已经被潮气啃得发软,打开时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樟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旧纸特有的味道,像封存了半个世纪的光阴。

箱子里堆着十几本线装书,大多是《论语》《楚辞》的刻本,还有几本皮面笔记本,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林砚按顺序把它们搬到桌上,指尖划过其中一本时突然顿住了。那是本牛皮封面的记事簿,比寻常笔记本略宽些,边角磨损得厉害,像被水泡过又晒干,却在封面中央留着块奇异的浅绿痕迹,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

她试着翻开第一页,纸张脆得像晒干的烟叶,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页眉处用钢笔写着三个字:沈知意。字迹娟秀,笔画却带着股倔强的力道,“意”字最后一笔微微上挑,像只不肯垂下的眼睛。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初七,下面画着朵简单的紫茉莉,花瓣边缘用铅笔涂了淡淡的紫色,早已褪成灰蓝。

“这是谁的?”林砚回头问。老张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烟杆夹在指间,烟雾在他花白的胡须间缭绕:“前几年收废品的送来的,说是从城南老宅子的阁楼里清出来的。那宅子原是金陵女子大学的教授宿舍,抗战时被炸过,剩下的东西不多了。”他顿了顿,烟锅往鞋底磕了磕,“这姑娘,当年是金女大的学生,听说……没熬过抗战。”

林砚的指尖再次触到封面,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急了。悬铃木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几滴雨珠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记事簿上,那片浅绿痕迹竟慢慢晕开,像活了过来。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腕——内侧有道胎记分叉,形状竟与封面那片浅绿痕迹惊人地相似。

“小心点翻,”老张头又说,“这簿子邪门得很。去年有个学生想偷出去卖,刚揣进怀里就浑身发烫,最后在医院躺了三天才缓过来。”他往门口退了两步,“我去前院看看,你整理完把门锁好。”

脚步声渐渐远去,厢房里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的呼吸。林砚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了第二页。

2 断翅的信鸽

民国二十二年深秋,金陵女子大学的银杏叶已经黄透了。沈知意在日记里画了片银杏叶,旁边写着:“今日课上先生讲《漱玉词》,说到‘梧桐更兼细雨’,窗外的银杏叶正好落了三片在窗台上。”

那天下午她去后山取晾干的标本,刚走到竹林边就听见扑棱棱的翅膀声。一只灰鸽子歪在石阶下,右翅以不自然的角度蜷着,腿上绑着个褪色的红绸袋。沈知意蹲下来时,鸽子突然抬起头,眼珠是极浅的琉璃色,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她认出这是学校传达室养的信鸽,往常总在钟楼顶上盘旋,翅膀展开时像抹灰蓝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