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假的车轮碾过积雪将我送回旧宅,那扇门扉后熟悉的空气,却如铅水般灌入肺腑。夜色笼罩,无形的重压早早便在床褥上等候我的妥协,如约而至,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四肢百骸,刀锋般刺入骨髓——起初不过是寻常“鬼压床”,渐渐地,黑暗深处滋生出狰狞爪牙:只要心神浮动,耳中便骤然啸聚起闹市鼎沸,喧嚣刺透鼓膜;紧闭的眼帘下,更有难以名状的混沌物事翻涌不息,搅动神经深处最原始的惊恐。

那是归家后的第五个深夜,熟悉的麻痹感再次如深海冰冷的海藻缠绕上来,将我死死钉在床板上。我徒劳挣扎,宛如一条被冻结在冰河中经年的鱼,只有眼睑与指尖尚残留一丝微弱到近乎虚幻的支配权。蓦地一阵尖锐嗡鸣如同无数根钢针灌满耳道,恰似被抛入万人攒动的杂乱集市中心。就在这片令人窒息、无法穿透的混沌喧嚣里,某种冰冷的存在感悄然靠近床头——一只感觉不到温度的手,竟那般仔细地为我掖好两侧被角,甚至模仿着母亲素日安抚我的习惯,在肩侧轻轻拍抚了几下。

一缕渺茫却炽热的希望骤然点亮了我沉坠的心渊!我拼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掀动千钧巨石般挑起眼皮。昏暗光影里,一个女人的轮廓端坐床畔,身上那件样式老旧暗淡的睡衣,确与母亲常穿的那件丝毫无异。心头的巨石轰然碎裂,如蒙大赦般,我用尽残存之力艰难抬起千斤般沉重的指尖震颤着向她示意:快救我离开这泥沼般令人绝望的束缚!那身影却如同骤然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蛾翼,纹丝不动,沉默竟然比暗夜更深邃幽远,俨然一块冰冷墓石安坐于幽室深处。我凝聚全部意志力狠狠望去,试图穿透那轮廓的迷雾——可那张脸,无论我的目光如何绝望地聚焦,始终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永不会消散的浓雾橱窗,五官只是模糊一片混沌的底色,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寒毛倒竖的僵硬笼罩其上,如同被拙劣工匠打磨过的蜡像。一股刺穿骨髓的寒意瞬间将我冻结:深更半夜,母亲怎会无故枯坐于此,如同守灵?

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胸膛。我死死紧闭双眼,全身肌肉绷紧至极限,在无声的深渊里嘶吼着对抗那无形的枷锁。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冰河世纪的一次崩塌,身体猛地一松,像断线的朽烂木偶,我骤然弹坐起来,冷汗已浸透衣衫如同刚从深海打捞出来。凌晨的死寂里,唯有窗外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枯枝在寒风中叩击着窗棂,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一下,又一下……床畔空空如也,仿佛方才一切皆是幽深无比的幻梦残片,唯有被角那被细心抚平的整齐线条,在昏暗中反射着不自然的微光。

翌日清晨,阳光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餐桌一角。我小心翼翼,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漂浮感试探着问起母亲:“昨晚……您是不是来过我房间?”母亲端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一脸诧异地抬起脸,眉头蹙起,斩钉截铁:“没有啊,半夜三更的,我起来做什么?”那语气不容置疑,如同铁块掷地有声。我默默点头,转身回房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床脚——昨夜那“人”为我细心掖平的地方,赫然残留着一道突兀而生硬的折痕,像一道冰冷机械的符咒,无比清晰地印在柔软的绒布上,边缘锐利,没有丝毫人类抚触应有的温度与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