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元二十六年春,长安城外的灞桥柳又抽了新绿。风掠过堤岸时,总带着渭水畔特有的湿意,将千万条柳丝拂得低垂,像是要蘸着粼粼波光,写下满纸说不尽的牵挂。苏晚蹲在院角那棵老桑树下,指尖轻轻抚过被晨露打湿的桑叶 —— 那凉意顺着指缝漫上心头,忽然就扯出了去年今日的记忆:陈砚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掌心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低声说桑枝要趁春深时修剪,剪去旁逸的杂枝,来年才能结出更甜的桑葚。

那时院中的桑树枝桠还没如今这般繁茂,陈砚搬来竹梯,踩着青石板稳稳站上去,手里握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刀刃映着春日暖阳,晃得苏晚有些睁不开眼。她就站在梯下,仰头看着他,看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墨色的发间,映出细碎的金芒;看他微微蹙着眉,认真地打量每一根枝条,连最细的末梢都不肯放过。他修剪下来的桑枝,她都小心收在竹筐里,说要晒干了编个小篮,等桑葚熟了好装果子。陈砚听了,笑着从梯上下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桑枝太脆,编不得篮,等我下次去西市,给你买个竹篾细的,能装满满一篮甜葚子。”

如今那架竹梯还靠在墙角,竹筐里的桑枝早已干枯成黄褐色,可陈砚许诺的竹篮,却始终没等来。满院桑香依旧浓得化不开,伴着北归雁阵 “嘎嘎” 的鸣啼,落得满地空寂。风卷起几片被晨露打湿的桑叶,贴在苏晚的月白色裙摆上,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那个人已经走了三个月了,走的时候,长安的春寒还没散尽。

陈砚是三个月前随边军去的燕地。彼时长安城里还飘着零星的雪粒子,夜里总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卷着沙尘打在窗棂上,“呜呜” 的声响像极了人的呜咽。临行前夜,陈砚在书案前磨了半宿墨,墨锭在端溪砚里轻轻旋转,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是把漫漫长夜都磨进了浓黑的墨汁里。苏晚坐在他身旁的矮凳上,看着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映在素色的墙壁上,忽明忽暗,连带着他握墨锭的手,都像是浸在暖黄的光晕里。

他要画的是《燕郊春牧图》。先以淡墨勾勒远处的山峦,线条轻缓得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只露出隐约的轮廓;再画近处的草地,用淡墨铺底,又蘸了新研的石绿,细细点染 —— 笔尖落纸的瞬间,燕草便从纸上冒了出来,嫩得能掐出水,像撒在地上的碧色丝线,顺着地势蜿蜒开去。画到牧童时,他特意放慢了速度:牧童穿着粗布短褐,歪着头坐在牛背上,手里握着一支短笛,笛孔清晰可见,连衣摆上被风吹起的褶皱都画得栩栩如生。苏晚凑过去看,总觉得那笛声仿佛能穿透纸页,绕着窗棂打转,最后落在她的耳尖上,痒丝丝的。

“等燕草长得没过马蹄,我就回来了。” 陈砚把画轴卷好,用红绳细细系了,塞进她手里时,指腹还沾着未干的石绿,蹭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点青绿的印子。那颜色像极了他常画的远山,苏晚舍不得擦,只攥着画轴,把脸埋在他染着墨香的衣襟里。他的衣襟上,除了墨香,还有淡淡的桑花香 —— 那是她前几日晒的桑花,趁着他不注意,缝进了他的衣襟内侧,老人们说桑花能安神,她想着,他在遥远的燕地,或许能少些辗转难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