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代的叛逆
第一章 腊月二十三的风
腊月二十三的风,裹着河埠头的潮气,往槐树巷里钻。陈德明家的酱缸就蹲在院门口,缸沿结着层暗红的卤渍,风一吹,酱香味混着隔壁张奶奶家腊肉的油香,在巷子里打了个旋儿。
凌晨四点,厨房的灯泡刚亮,光线下能看见陈德明鬓角的白霜。他正往灶膛里添松柴,火钳夹着的木炭红得发亮,映得手背上的老年斑像落了层火星。搪瓷盆里泡着十条五花肉,是前儿个在肉铺挑的,皮厚膘薄,正合他那本蓝布酱谱上的讲究。
“该放老卤了。”他嘴里念叨着,转身去够墙角的酱坛,手刚搭上坛沿,突然顿了——方才想好的步骤,怎么忘了该放多少?
“爷爷,老卤要没过肉一寸。”
条凳上的陈小军突然抬头,手机还横在膝盖上,剪辑软件的时间轴停在一段视频上:画面里的爷爷正蹲在肉铺前,捏着块五花肉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得像团打了结的线。他说话时没摘耳机,左边的耳塞滑到下巴,露出半截泛红的耳廓。
陈德明“哦”了一声,赶紧舀了勺老卤往盆里倒,手却有点抖。这是这个月第三次忘事了。上次是烧开水忘了关火,水壶底烧出个黑窟窿;上上次是去买酱油,走到巷口愣是想不起该买哪个牌子。社区医院的体检报告还压在抽屉最底下,“轻度认知障碍早期”那行字,像根细针,总在他走神时扎一下。
小军的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给视频里的爷爷贴了条蓝色弹幕:“老陈师傅的酱肉秘方:三分盐,七分耐心。”他正得意,一滴油星子“滋”地溅到手机壳上——那壳子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印着《灌篮高手》的樱木花道,此刻樱木的红头发上多了个油点。
“哎哟!”他慌忙摸出纸巾擦,陈德明已经走过来,伸手把手机按在桌上,屏幕朝下。“先喝粥。”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像怕再看见什么让自己心慌的东西。
灶台上的白粥结了层凉膜,陈德明舀粥时,勺底碰到碗沿,发出“叮叮”的响。小军低头喝粥,眼角余光瞥见爷爷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那双手教过他写毛笔字,教过他系鞋带,现在却连酱肉的步骤都要忘。他突然想起昨晚搜的“记忆训练法”,说“重复熟悉的动作能唤醒记忆”,心里悄悄攥紧了拳头。
第二章 裂缝里的记忆
儿子陈立群走的那年,陈德明正在学校改毕业班的作文。办公桌上堆着三十本作文本,最上面那本的题目是《我的爸爸》,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举着相机的小人——那是立群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数码傻瓜相机,能拍照,也能录几小段视频,是他当时最宝贝的东西。
交警的电话打进来时,陈德明正用红笔圈出“爸爸的相机能装下整个春天”这句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像冰锥,扎得他耳朵疼:“陈老师,您儿子在临顿路出了车祸……”
他赶到医院时,相机还挂在儿子脖子上,镜头碎了,里面的存储卡却完好。后来导出来看,既有胶卷风格的静态照片(最后一张是刚满周岁的小军啃着立群的手指),还有几段存在存储卡里的短视频。
老伴走的那天是秋分,桂花开得正盛。她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攥着陈德明的袖口,气若游丝:“老陈,小军……爱吃你酱的肉,你记着……”话没说完,手就松了。陈德明把那张带血的照片塞进相框,摆在酱缸旁边,每次腌肉都要瞅两眼——照片里的小军睁着乌溜溜的眼,像极了立群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