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翻开的《格雷氏解剖学图谱》摊开在肮脏的地面上,上面精细描绘的人体肌肉线条暴露在浑浊的空气和周围惊惧的目光中。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瞥见,顿时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秽物,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洋鬼子的邪书!伤风败俗啊!”有人低声唾骂。
“看她那头发,男不男女不女的,难怪被拉去冲喜……”恶意的揣测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手臂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粗糙的麻绳瞬间勒进细嫩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痛传来。苏青禾奋力挣扎,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蝶,徒劳地扑腾着翅膀。冰冷的枪托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她的小腹,剧烈的绞痛让她眼前发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像一袋没有生命的米粮,被粗暴地拖拽着,双脚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无助地蹭刮,昂贵的皮鞋尖很快磨破了皮。身后,是她散落一地的理想和尊严,被无数只冷漠或好奇的脚践踏着,踩进北平站台那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尘土里。
霍府,坐落在北平城幽深的胡同深处。朱漆大门厚重得如同墓门,门楣上高悬的“霍府”匾额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阴森的青黑色。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府内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扎成碗口大的花球,垂挂在廊柱檐下,鲜艳得刺眼,却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喜庆,反而像凝固的血块,散发出一种腐朽衰败的甜腻气息。
苏青禾被剥去了象征学识与独立的洋装,像剥掉一层保护壳。两个面无表情、眼神刻板如木偶的老嬷嬷,动作机械而粗暴地将一件沉重无比的大红嫁衣套在她身上。金线绣成的繁复龙凤图案盘踞在丝绸上,冰冷而华丽,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沉重的赤金凤冠扣在头上,细细的流苏垂下来,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金蛇在眼前爬行。梳妆台上,一面模糊的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脸颊被扑上浓重的、不自然的胭脂,嘴唇被涂得殷红如血,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墨重彩的妆容下,燃烧着两簇冰冷而倔强的火焰,像雪地里的寒星。
没有唢呐的喧天喜乐,没有宾客的虚假道贺。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拖进了喜气洋洋却又死气沉沉的正厅。厅堂极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在四壁间撞出回响。高悬的“囍”字下,供着霍家密密麻麻、阴气森森的祖宗牌位。香案上两支粗大的白蜡烛淌着浑浊的泪,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牌位上那些冰冷的名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影幢幢。
厅堂两侧,默立着霍府的主子们。霍老太太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穿着一身深紫色团寿纹的缎子袄裙,枯瘦的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眼皮耷拉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姨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脸上堆着僵硬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苏青禾身上来回扫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嫉妒和幸灾乐祸。下人们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
厅堂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卧榻。榻上,静静躺着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