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那粗粝的咆哮,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日日夜夜撕扯着我们村东头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荒地。
漫天黄尘卷起来,打着旋儿,裹着枯草根和碎石屑,扑头盖脸地砸在围观村民的脸上、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柴油味,呛得人喉咙发紧,直想咳嗽。
路,要修了。
一条据说能通到县城的“金光大道”。代价,就是眼前这片坟头歪斜、几乎快被岁月抹平的荒冢。
这里埋着的,大多是些早没了后人祭扫,或是压根儿就说不清来历的无主孤魂。
按照规划,推土机巨大的铁铲会毫不留情地碾过这里,把底下那些陈年的朽骨连同荒草一起,彻底翻个底朝天,为新路让出平坦的地基。
迁坟的事,由村里出面,挨家挨户通知那些勉强还能找到主家的坟。
剩下的,便由施工队统一处理,找个偏远的乱葬岗,挖个深坑,一股脑儿埋进去,也算是有个归宿。
我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看着那巨大的钢铁怪物轰鸣着向前拱动。
泥土像黑色的潮水般被轻易地掀起、翻转。
偶尔,铲斗齿缝间会带出一些朽烂的棺木碎片,或者几根惨白的、早已不成形状的枯骨。
每当这时,围观的人群里便会响起几声压抑的低呼,或是女人别过脸去的叹息。
老一辈的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造孽哟……”旁边王老栓的老伴儿抹了下眼角,“都是些苦命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安生?”另一个声音带着点认命的麻木,“能挪个窝就不错啦。挡了路,还能咋地?”
突然,推土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巨大的惯性让它庞大的身躯向前猛地顿了一下,履带卷起的泥块簌簌落下。
驾驶室的门“哐当”一声推开,开推土机的李国栋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有点发白,朝下面使劲挥手,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停!停下!挖不动了!底下……底下好像有东西卡住了!”
人群一阵骚动,不由自主地往前涌。
我和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挤到最前面。
只见推土机那沾满湿泥的钢铁铲斗,死死地顶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上。
那土包在一大片被推平的坟地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顽固的、不肯低头的旧日印记。
更奇怪的是,铲斗前面,赫然露出了半截深色的、几乎朽烂成碎片的棺木边缘,似乎比之前挖出的那些都要深一些。
“咋还有个?”村支书老赵皱着眉头,拨开人群走上前,他矮胖的身子挤开人群,凑近那土包仔细瞅了瞅。
那土包确实奇怪,不高,却异常结实,推土机巨大的力量竟然没能一下把它推平,只是蹭掉了表面一层薄土,露出了下面深褐色、带着古老纹理的朽木一角。
“看着……不像咱本地的木头啊?”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木匠眯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
“管他哪儿的木头!”一个穿着簇新夹克、皮鞋锃亮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是开发公司派来的现场负责人,姓刘,我们都叫他刘经理。
他皱着眉头,嫌恶地扫了一眼那半截朽木和周围看热闹的村民,目光最后落在老赵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赵支书!这都什么时候了?工期耽误得起吗?机器一停,烧的都是钱!一个无主坟,值当费这么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