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机在旁边的包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屏幕亮起,沈越的名字在上面闪烁。熟悉的短铃声在此刻听来无比刺耳。大概是解释为什么又晚归,还是随口编造一个与客户见面的地点?

我伸出手,却只是用冰冷的指尖划过屏幕侧面,摁灭了那一点执着跳跃的光芒。屏幕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这点人造的微光熄灭后,车内只剩下仪表盘幽幽的冷绿荧光。它们跳动着,在玻璃窗上投下我扭曲变形的倒影。

好一会儿,指尖才离开按键的冰冷触感。喉咙堵着一块粗砺的石头,不上不下,窒息感如影随形。十年的情分在脑中反复回旋,最终被冷冰冰的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视线艰难地透过被雨水冲刷成泪痕模糊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那个被暴风雨浇透的城市。没有焦点,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噪声和水流在金属车顶上密集捶打的空洞回响。

【第二章】

引擎的低吼声持续了多久才被唤醒,我毫无知觉。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停在了老式居民楼下的暗影里。雨水从老旧的水泥楼顶连成线坠下,砸在楼前锈迹斑斑、坑洼不平的自行车棚顶上,单调地噼啪作响,像是在不知疲倦地叩问着什么答案。

这栋灰扑扑的六层板楼,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沉默地蜷缩在城西最暗淡的一角。它承载着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和沈越一起。从当年租住顶层的小阁楼,到后来倾尽所有、像攒珍宝一样买下这套位于二楼、只有七十平的小两居室。钥匙插进锁孔,熟悉的滞涩感传来,轻轻转动,推开那扇掉漆的绿色防盗门,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闷声响。家里的空气有些日子没好好流动过,凝结着尘埃和挥之不去的霉旧气息。

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模糊天光,疲惫地把自己摔进客厅那张早已塌陷、弹簧咯吱作响的旧布沙发里。织物冰凉粗糙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衣料,贴着皮肤。黑暗中,眼睛干涩发痛。

十年……像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得能把柏油路烤化,他穿过喧嚣的人群奔向举着相机的我,衬衫后背被汗浸湿了一片也不管不顾。在狭窄简陋的出租屋厨房,两个人笨拙又雀跃地煮完第一顿寿面给他庆生,热气糊了满墙的油烟,他的眼睛在雾汽中亮得惊人。父亲病危通知单下来的那个深夜,医院走廊惨白的灯管下,他用力抱紧浑身发抖的我,一遍遍说“我在”。他眼底细密的红血丝和下颌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都变成了最柔软的印记。那一刻,世界崩塌的声音都被他的心跳覆盖。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心跳声被越拉越远? 像深谷里逐渐模糊的回音。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了又灭,沈越的名字固执地跳跃了几回,最终归于沉寂,再没亮起。大概他也厌倦了一遍遍编造谎言的感觉?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咔哒咔哒走着,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指针像两片冰冷的刀锋,缓慢切割着稀薄的时间。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碎片,此刻却无比锋利地被时钟的回响挑了出来。

一年前,公司年会那晚。沈越带着一身微醺的酒气回来,外套脱了随手搭在椅背上,我瞥见他白衬衫袖口内侧,沾着一小抹亮得刺眼的、带金粉的桃红色唇膏印迹。他当时怎么解释的?“哦,小孙那孩子冒失,敬酒时没站稳洒了点饮料,顺手扶了一把蹭的吧。”语气平平,带着几分应酬过后的懒散和理所当然,当时的我,竟也被他这份坦荡轻易糊弄了过去,把那疑虑碾碎了咽回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