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缝隙里,阿诚瞥见弄堂深处那位租亭子间的老秀才。他像一抹褪色的影子,袖着手,在人群外围踟蹰。浑浊的目光在玻璃罩里的幽蓝和文爷春风满面的脸上来回逡巡,最终,那目光里的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他脊梁骨仿佛被抽走,悄无声息地退入门外光怪陆离的人潮,如同一滴水融入浊流。
“阿诚!”文爷送走一位腆着肚子、指戴硕大翡翠扳指的棉纱商,踱到柜台边。新蓄的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手指捻着须尖,眼角的笑纹深如刀刻,在昏灯下投下阴影。“瞧见没?”他拿起一枚袁大头,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浮雕,银光在他掌心一闪而逝,“这世上的物件,值几个钱,不全在它本身,得看它落在谁手里,刮的什么风。”
阿诚诺诺应着,递过一张当票,是件磨光了毛的旧皮袄,当价两块大洋。文爷眼皮都没抬,两根手指拈起,像拈着一片枯叶,随手丢进“死当”的抽屉深处。“瞧见没?阿诚。这世上的东西,值几个铜钿?不在它自个儿身上,得看它落在谁的手掌心,刮的哪阵风。”… “风一起,烂泥巴也能贴金箔。风一停,”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贴着阿诚的耳膜划过,“真金子?哼,也就是块垫门槛的石头。”… “柜台后头盖戳儿的,码头上扛大包的,弄堂里爬格子的穷酸……都是风里的灰,由着人想怎么扬就怎么扬,任人簸弄罢了。”
阿诚指节捏得发白,铜印的寒气顺着掌心直透骨髓。
几天后,那碗被一位南洋来的侨商,以一千五百块大洋的“诚心”“请”走了。德盛昌抽成的银元在钱柜里堆起小山。文爷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团花绸缎长衫,袖口雪白。一块金壳怀表沉甸甸地坠在胸前口袋,金色的表链随着他走动,在长衫上划出冰冷的弧光。他破例丢给阿诚一块银元,银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冰冷的柜台上。“拿着,买包烟抽。”他拍了拍阿诚僵硬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这上海滩,要么在台上唱戏,要么在台下看戏,最怕的是,”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雪茄的余味,“连自己是个啥角儿都拎不清。”
当铺沉重的乌木大门在身后合拢,落闩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惨白的月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正好落在那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大秤上。空荡荡的秤盘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秤杆笔直,沉默地指向虚空。阿诚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秤杆,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仿佛那不是秤,而是一具冰冷的骸骨。
枯槁男人佝偻的背影,老秀才灰败的脸,翠云姨太眼梢得意的微光,金四爷醉醺醺挥舞的手指,文爷镜中那凝固的、空洞的笑容……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最终,都沉入黄浦江上那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如同这十里洋场一声疲惫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