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爷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只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阴翳,快得像错觉:“是啊,姨太慧眼。缘分到了,强留不得。”
“可惜了,”翠云姨太拖长了调子,尾音带着钩子,“那碗……可是刮了好大一阵香风呢。”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似无意又有意地,轻轻拂过柜台上那份摊开的《申报》。
文爷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随即被更圆融的笑意覆盖:“风嘛,总是要吹的。旧风去了,新风才来。四爷这宝贝扳指,我看就该刮一阵新的大风了!”他话锋利落一转,又捧起那枚扳指,对着灯光啧啧称奇,仿佛它是世间唯一的光源。
金四爷被捧得浑身毛孔舒张,醉醺醺地挥手:“好!文之,你说怎么刮这风?都听你的!佣金嘛……好说,好说!”
送走了摇摇晃晃的金四爷和香气袭人的翠云姨太,德盛昌重新堕入死寂。文爷脸上那层油亮的笑容如同融化的蜡油,瞬间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没回后堂,径直走向那间临街的小书房,推门而入。
阿诚在柜台后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书房里没有点灯。文爷背对着门口,站在月光的清辉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拿起书桌上那片幽冷的霁蓝碎瓷。月光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那上面没有任何白日里的精明与算计,只剩下一片近乎虚无的沉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荒原。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片碎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
良久,一声极轻微、又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丝气力的叹息,从紧抿的唇缝间逸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松开手,那片碎瓷无声地落回桌面,在月光下弹跳了一下,滚到旧报纸的墨迹上。
文爷缓缓转过身。阿诚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疲惫深深刻进每一道皱纹里。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张泛黄的旧照上,落在照片里那个戴着圆眼镜、眼神清澈的书卷青年脸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冷的玻璃相框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滞重和无法言说的倦怠,描摹着“适之兄”三个褪色的小字。月光只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沉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界限分明,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生生劈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点残存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