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要我陪她唱戏呢。”老人喃喃道,指着井里不断扩散的涟漪,“你看,婉卿在水里梳头呢。”

赵立明往井里照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但井壁湿漉漉的砖石上,竟真有几缕乌黑的发丝,随着水汽轻轻飘动。

那天夜里,王淑琴终于肯讲实话。她不是守着老头子的骨灰,是守着婉卿的牌位——就在供桌暗格最深处,紫檀木牌上的“沈婉卿”三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

“民国三十一年,日本人占了城。”老人蜷在藤椅里,搪瓷缸的茶渍映着她脸上的沟壑,“婉卿在台上正唱到‘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炮弹就炸了戏楼。她跑回这宅子时,旗袍下摆全是血。”

赵立明摸到暗格里的牌位时,指尖触到道细微的裂痕。牌位背面刻着行极小的字:“盼君归,戏装犹待”。

“她等的人呢?”

王淑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只破旧的风箱。“死了。”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个唱小生的,在城门口被日本人挑了刺刀,就为了护着婉卿的戏服箱子。”

雨停的那天,赵立明在钢琴里找到个铁盒子。掀开生锈的锁扣,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戏本,每本的封面上都有褪色的胭脂印,像朵风干的桃花。其中《花为媒》的最后一页,用红墨水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旁边写着“民国二十八年,与君初演”。

钢琴突然自己响了。不是《花为媒》,是段不成调的《夜深沉》,琴键被按下的力道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赵立明看见琴凳上落下片玫瑰花瓣,新鲜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在积灰的凳面上格外刺眼。

他开始在老宅过夜。王淑琴给他收拾了东厢房,床板吱呀作响,墙角的蛛网里卡着片戏服上的亮片。每当子夜钟声敲响,西厢房的唱词就准时飘过来,他不再害怕,甚至会跟着轻轻哼唱,尽管总唱错词。

有天夜里,他被冻醒了。睁眼看见窗台上摆着件叠得整齐的棉袄,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老人之手。他披着棉袄走到正厅,发现婉卿的牌位前多了束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是她给你披的衣裳。”王淑琴端着油灯进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婉卿说,你唱小生的调门,像极了那个人。”

赵立明这才惊觉,自己这几天哼的,全是《花为媒》里小生的唱段。他从未学过评剧,那些调子像是凭空钻进脑子里的。

修缮工程队来的那天,赵立明第一次跟婉卿“起了争执”。工人要拆西厢房的梳妆台,他正拦着,突然被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个趔趄。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红粉撒了满地,像摊凝固的血。

“她不乐意。”王淑琴蹲下去,用手指蘸起红粉往眉心点,“这镜子是她陪嫁的,当年那个唱小生的,总爱在这镜子前替她描眉。”

赵立明看着满地红粉,突然想起照片里婉卿嘴角的月牙笑。他让工人留下梳妆台,自己找了块红绸布盖上去。盖布的瞬间,他清楚地听见声极轻的叹息,像春风拂过湖面。

文物局催了好几次报告,赵立明都拖着。他开始在市档案馆泡着,翻遍了民国时期的报纸。终于在1942年的《华北戏报》上找到张泛黄的演出海报:沈婉卿饰张五可,顾砚秋饰王俊卿,上演《花为媒》。照片上的小生眉目清朗,长衫下摆绣着枝暗梅,竟和赵立明身上这件蓝布衫的款式有七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