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秋。”王淑琴摸着报纸上的名字,手抖得厉害,“就是他,死在城门口的那个。”
赵立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掀开衬衫,左胸口有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朵含苞的梅——跟报纸上顾砚秋长衫上的暗梅,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西厢房的唱词变了。不再是报花名,是《花为媒》里张五可与王俊卿初见的对唱。赵立明站在门槛外,听见婉卿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雀跃,像是浸了蜜的水。
“尊姑娘稳坐在绣楼以上——”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调子竟字正腔圆,“听小生把情由细说端详——”
唱词出口的瞬间,梳妆台上的红绣鞋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铜镜里映出的身影清晰了些,旗袍领口露出的锁骨处,挂着枚银质的梅花吊坠——赵立明摸向自己的脖颈,那块贴身戴了二十多年的吊坠,不知何时竟发烫起来。
王淑琴在门外哭了。老人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是顾砚秋的阵亡通知书,照片上的年轻人生着双和赵立明一模一样的眼睛。
“婉卿等了他八十年。”老人哽咽道,“她不肯走,说要等他回来,再唱一次《花为媒》。”
赵立明突然想起供桌暗格里的刻痕。他冲过去数,第三十七道,第四十八道,直到第七十三道——正是从民国三十一年到现在的年数。每道刻痕都深浅不一,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她每年都在等。”王淑琴的声音带着哭腔,“等不到人,就刻一道痕。”
那天夜里,赵立明穿上了从箱底翻出的长衫。是顾砚秋的戏服,王淑琴一直藏在衣柜最深处,浆洗得笔挺的领口还留着淡淡的樟脑香。
西厢房的灯自己亮了。婉卿就坐在梳妆台前,这次看得清面容了:柳叶眉,杏核眼,嘴角那颗美人痣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正对着镜子描眉,胭脂盒敞着,红得像团跳动的火。
“‘秋季里天高气转凉’——”她转过身,旗袍的开叉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尘埃,“‘登高赏菊过重阳’——”
赵立明深吸一口气,开口接唱:“‘姑娘你比那菊花艳’——”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调子丝毫不差。
婉卿笑了,和照片上的月牙弧度一模一样。她走向钢琴,指尖落下时,《花为媒》的旋律如流水般淌出。赵立明随着琴声踱步,水袖翻转间,竟真有了几分顾砚秋的风骨。
王淑琴坐在门槛上,看着西厢房里交叠的影子。一个是穿旗袍的民国女子,一个是穿长衫的现代青年,他们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旋转,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鸡叫三遍时,琴声停了。赵立明站在空无一人的西厢房里,长衫的下摆还在轻轻晃动。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盖好了,红绣鞋整整齐齐摆在床前,铜镜里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供桌暗格里的牌位,裂开了一道缝。
王淑琴第二天就搬了家。赵立明去送她时,老人把串钥匙塞进他手里,钥匙链是枚磨得发亮的梅花吊坠——和他脖子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走了。”老人望着老宅的飞檐,晨光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镀了层金,“昨晚唱完最后一段,她摸着你的脸说,总算等着了。”
赵立明留在了老宅。修缮后的院子种满了玫瑰,都是婉卿当年最爱的品种。每当梅雨季来临,他总会在西厢房摆上两碗阳春面,葱花浮在面汤里,像极了那年王淑琴没动的那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