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揉着眼,话还没出口,第二声嚎叫紧跟着炸响!比头一声更惨,更沉,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被活活撕扯开皮肉,声音裹着冰寒的水汽,直往人耳朵眼儿里钻,听得人牙帮子发酸,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二姨吓得缩进床里角落,两手死死掐住我妈的胳膊,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别瞅!别往外瞅!咱奶说过,这大坑早年就‘拿’过人!是水鬼找替身,听声儿就是勾魂的!”
我妈哪管这个,心突突跳着,还是扒着窗棂子,硬是往外瞧。惨白的月光把大坑照得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水面上,正飘着两个白影!不是衣裳,倒像是浸透了水的粗布,湿漉漉、沉甸甸的。一会儿拉长了,紧紧贴在黑黢黢的台阶边,一会儿又缩成一团,晃晃悠悠往坑心飘。看不清手脚,只觉得那白影在挣,死命地挣,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里头撕扯、包裹,要把什么东西活活闷死在里面!
“哐当!”她手里的煤油灯碰倒了,灯油“哗啦”泼在粗席上,火苗“腾”地窜起老高!俩人的影子被火光猛地投在土墙上,疯狂地扭动、跳跃,像是要挣脱墙壁飞出去!二姨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枕头边的粗布巾子拼命扑打。火灭了,浓烟呛人。俩人缩在床角,抖得像风里的落叶。那渗人的嚎叫声还在响,贴着薄薄的窗纸游走,像有东西在窗外喘着粗气,凉丝丝的风带着荷花那股子甜腻又腥气的怪味,钻进屋里,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咱奶…咱奶说过…民国那会儿…跳坑的媳妇…后来…后来每到六月…就有这嚎声…”二姨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牙齿磕得“咯咯”直响,“咱爹说…那是水鬼…找不着替身…急…急了!”
那一宿,整个庄子都没人再合眼。三姥爷家的狗,夹着尾巴怯生生地叫了半宿,全没了往日的凶悍;六姥爷家的鸡,不到三更天就惊得炸了窝,“喔喔”乱啼,引得全村的鸡都跟着发了疯。直到东方蒙蒙透出点鱼肚白,鸡叫头遍,那催命的鬼嚎才总算歇了。
2 六月初五晌午:西瓜甜如蜜,阎王催命急
六月初五,是六姥爷家老四小亮的周岁。头年才刚办过六太姥爷的忌日(六太姥爷和六太姥姥是吃食堂那会儿活活饿死的,撇下几个娃,亏得亲戚拉扯才活下来。同一年饿死的还有我太姥爷的两个兄弟,四太姥爷和八太姥爷)。今儿办喜事,村里人都来道贺,院里堆着送来的玉米、麦子、红薯,还有几块压箱底的粗布。
六姥爷起了个大早,挑上一担沉甸甸的玉米,往十几里外的板桥街赶。来回三个多钟头,汗珠子摔了八瓣,才卖了三毛五分钱。他在镇上转悠了半天,狠狠心,跺跺脚,花了两分钱——这钱够买一斤盐吃上仨月——捧回来一个绿皮西瓜!山里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着点瓜果。
日头快爬到头顶,六姥爷挑着空担子回来了。蓝布褂子湿得能拧出水,紧紧贴在后背上,汗顺着脖子往下淌,砸在土路上溅起小坑。萝筐用粗布口袋捂得严严实实,口袋上沾满了路上的黄泥巴。赖渣儿(辛自赖,十二了)、自坤(九岁)、自侠(才五岁)早扒在院门框上望眼欲穿,瞅见他爹的影子,蹦着高儿喊:“爹!爹!买糖没?给俺块糖甜甜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