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庄像颗被随手丢进山褶里的豆子,几十户土坯房在坡上散乱地趴着。西头挨着大坑那几户,瞧着就扎眼——我姥爷家算第二排,隔壁五太姥家的土墙咧着指头宽的嘴,塞着枯麦秸,茅草顶压着三块青石板,生怕叫山风薅了去。院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枝桠斜斜地探向东边四姥爷家,再过去是二姥爷家。两家隔着条两米宽的土路,路边堆着半干的红薯藤,晴天蒸腾着暖烘烘的灶灰味儿,阴雨天就泛出一股子霉烂气。
头一排,左边是三姥爷辛玉珍家,房前那半亩芝麻地,开花时白惨惨一片,夜里月光一打,影子投在土墙上,活像爬满了扭动的蛆虫;右首是六姥爷辛宝珍家,房檐下挂的干辣椒红得刺眼,底下坠着俩干瘪的玉米棒子,风一过,“哗啦哗啦”响得人心慌。他家正西,就是那口吃人的大坑。
坑有七八亩见方,山石护堤被几十年的雨水沤得乌黑,石缝里腻着层贴地的青苔,雨天踩上去,能让人一个趔趄滑进阎王殿。四面的台阶磨得溜光水滑,唯独最东头缺了个角——早年间,一个刚挨了婆婆骂的年轻媳妇,抱着吃奶的娃,就是从那头跳下去的。人没捞上来,倒把台阶砸崩了一块。那豁口里,至今还嵌着半片碎瓷碗茬子,是那媳妇跳下去时手里死死攥着的。
坑里的水,常年都一人多深,清得能瞅见底下盘蛇似的莲藕根,根须上沾着黑泥,水却透亮得不掺一丝杂质。手伸进去试试?冰!那寒气能顺着骨头缝直钻到天灵盖。六月天正午,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捧一把坑水洗脸,保管激灵灵打个透心凉的寒颤。夏天一到,满坑荷叶亭亭如盖,风过处“沙沙”作响,荷花香能飘满整个庄子。可村里的老人,天黑后绝不让娃儿们靠近坑边摘莲蓬:“水底下有‘东西’!专等着拽小孩的脚脖子!去年东岗那娃,就是这么没的!”坑西是常金枝家(那时节金枝还在她娘肚子里挺着,院里就她娘晒豆子),西北是常保国家(保国还是个半大毛头小子,整天跟着他哥屁股后头掏鸟窝)。这两家离坑最近,可那年夏天出的邪乎事,偏偏绕开了他们。
1 六月初四夜:鬼嚎穿窗,白影贴水
一九七八年的辛庄,还没通上那能照亮黑夜的玩意儿。天一擦黑,除了各家窗缝里漏出的煤油灯那点子昏黄火苗,就剩下头顶那轮月亮。六月初四那晚的月亮,分外邪性!不是平常清冷冷的银白,是种渗人的惨白,像蒙了层死人的裹尸布,照在土坯墙上,连墙缝里塞的麦秸都映得发青发绿。
我妈那年二十四,还没嫁给我爸,跟二姨挤在西屋那张咯吱响的破木床上。褥子是粗布的,一股子灶灰混着红薯干的味儿。她刚迷糊着要睡过去,猛地,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嚎叫撕裂了死寂!
“嗷——咕噜噜——”
不象山里的狼嚎——狼嚎悠长,能飘过山梁;也不是村里的狗叫——狗叫透着股狠劲。这声音,像是喉咙被生生掐断的野兽,在水底下拼死挣扎发出的嘶吼,中间还夹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一股子冰凉刺骨的水腥气,顺着窗棂的破缝就钻了进来,直往人脸上扑,冷得像冰碴子。我妈“腾”地坐起来,头发根子都炸开了:“二妹!你听!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