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记录到他曾祖父顾承嗣那一代,笔迹遒劲。在顾承嗣的名字旁边,清晰地注着一行小字:“聘妻苏氏,名蕴,姑苏人氏。未娶。”
未娶?
顾言初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他继续疯狂地向下翻找,泛黄的书页在指尖发出濒死的呻吟。终于,在族谱末尾一页,附着几行蝇头小楷的补充说明,墨迹陈旧而黯淡:
“……承嗣公弱冠之年,忽染奇疾,药石罔效,日渐沉疴。苏氏女蕴,闻之恸绝。有云游异人窥天机,言公此劫乃宅下阴煞反噬,需纯阴命格女子以身为引,承其煞气,或可换一线生机。苏氏女自请代受……”
“……是夜,月晦星沉。苏氏女蕴独入宅院禁地,以身饲煞……殁。承嗣公翌日竟霍然而愈,然苏氏女……香消玉殒,年十七。承嗣公终身未娶,郁郁而终。”
“殁。年十七。”
“以身饲煞……”
顾言初的指尖死死抠着那冰冷的字迹,指甲几乎嵌进脆弱的纸页里。一股巨大的寒意攫住了他,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百年前!那个穿着月白襦裙、被困在老宅里的女子,那个用深不见底的眼神望着他的苏蕴……竟是曾祖父未过门的妻子!是为了救曾祖父,甘愿献祭自己、承接了那所谓“阴煞反噬”的十七岁少女!
所以她的魂魄被禁锢在此?所以她说宅子下面压着东西?那东西……就是吞噬了她的“煞”?!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细的哼唱声,如同游丝般,幽幽地飘了过来。那调子婉转哀凉,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缠绵悱恻,却又浸透了百年孤寂的幽冷,在空旷死寂的老宅里回荡,听得人脊背发凉。
顾言初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穿过一道又一道垂落着蛛网的月洞门,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在那间最幽深、最破败的东厢房里,他再次看到了她。
苏蕴背对着他,依旧站在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下。窗外,最后的天光也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她纤细的身影几乎融入那片黑暗,只有那身月白的襦裙和乌黑的长发,在绝对的死寂中勾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孤影。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广袖随着那幽咽的哼唱,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轻轻摆动。那姿态,像一株在绝望黑暗中徒然伸展枝叶的昙花,美得凄绝,也寂寥得令人窒息。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那声音低回婉转,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露珠,滴落在顾言初的心尖上,寒意刺骨。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雨夜,那个穿着同样衣裙的十七岁少女,独自一人,踏入这吞噬一切的黑暗禁地时,是怎样的恐惧与决绝。为了一个尚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交付了如花的生命和此后百年的孤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言初。他站在阴影里,望着那个被困在时光罅隙中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推土机,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咆哮,一声声,如同敲响的丧钟。
时间在焦灼的恐惧和巨大的谜团中煎熬着流逝。推土机的轰鸣不再是远处的威胁,它们已经粗暴地碾平了老宅外围的围墙和附属院落,履带卷起的尘土如同黄褐色的瘴气,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人无法呼吸。巨大的撞击声和砖石碎裂的巨响,每一下都像砸在老宅腐朽的骨架上,也砸在顾言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