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凝滞的冰窖
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凝结成了实质的、冰冷的针。它们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从窗棂上剥落的木刺缝隙、从门板底部被岁月啃噬出的豁口,甚至从墙壁泥土剥落处细微的孔洞,精准地刺入小屋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的空气不再流动,沉重地悬浮着,仿佛被极寒冻结成了淡蓝色的、半透明的凝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稠费力,呵出的白雾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簌簌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声音微不可闻,却在死寂中惊心动魄。
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用几块粗糙石头垒砌的火塘,是屋里唯一的暖源象征。此刻,它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墓穴,冰冷死寂。塘底积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余烬,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火星的温度,摸上去,是刺骨的凉。这凉意,与屋外肆虐的风雪里应外合,将这个小空间彻底变成了一个凝固的冰窖。
小女孩堇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深深埋在那条由无数碎布拼缀而成的薄被里。每一块碎布都承载着不同的记忆:深蓝的是奶奶旧褂子的下摆,靛青的是爷爷留下的包袱皮一角,灰白的是早年家里破门帘的残余……针脚细密而倔强,是奶奶最后耗尽心血的手艺。
被子早已洗得发白,布料脆弱单薄,几乎失去了御寒的能力。然而,它却固执地残留着一种气息——阳光曝晒后的微尘味,混合着奶奶指尖常年沾染的淡淡草药香和灶火烟熏气。这气息微弱却顽强,是堇在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无形的锚,是她对抗冰冷现实的精神图腾。她把脸埋进被角,贪婪地、无声地汲取着这虚幻的暖意。
目光扫过屋角。几个硬邦邦、边缘开裂的杂粮饼子,像几块风化的石头,堆在缺了口的陶碗里。旁边是一个粗布袋,装着一袋粗米。墙角一个蒙尘的大瓦罐里,隐约可见冻得硬邦邦、表皮起皱的土豆和红薯,它们沉默着,如同这屋里的一切,散发着一种被遗忘的、石头般的冷硬气息。这是她在镇上林老爷家帮佣一整个秋天换来的“积蓄”。
林老爷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规矩严苛,下人行止皆有分寸。管事嬷嬷眼神锐利,言语不多,但工钱给得足时,月末结算,堇偶尔还能多拿到几个沉甸甸的铜板,那是她超出分内、默默多做的活计换来的微薄奖赏。
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最不起眼的堇草,每天天不亮就起身,穿过冰冷刺骨的晨雾,走进那深宅大院。她的工作就是擦拭那些光可鉴人、能照出人影的昂贵地板,一遍又一遍,膝盖跪得生疼;清洗堆积如山、油腻冰冷的碗碟杯盏,手指在刺骨的井水里泡得红肿、开裂,渗出的血丝很快又被冷水冲淡,只留下针扎似的痛楚。
她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努力汲取着每一分能让她活下去的养分——钱币、偶尔剩下的干净饭食边角。无人留意她眼底深处那片化不开的、如同这寒冬暮色般的寂寥,也无人会问一句:手还疼吗?夜里一个人怕不怕冷?
她牢牢记得奶奶佝偻着身子,在油灯下对她一遍遍念叨的话:“囡囡,不怕。人活着,有口吃的,就能熬过冬天。咬咬牙,春天就来了。” 所以,她拼了命地攒“吃的”。杂粮饼、红薯、冻土豆……她觉得够了,她完成了奶奶的嘱托。可她毕竟只有十岁,那瘦削的肩膀,还太过稚嫩,扛不起生活这头巨兽全部狰狞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