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忘了,或者说,在日复一日机械的劳碌、深入骨髓的孤寂和对奶奶无尽的思念中,那件比饥饿更致命、如同空气般无形却不可或缺的东西,被她小小的、被生存塞满的心智,彻底忽略了——炭。去年仅存的那点可怜巴巴的炭屑和碎末,在奶奶缠绵病榻、最是畏寒的那些个漫长冬夜里,早已被她一片片、小心翼翼地投入冰冷的火塘,化为了灰烬,只为给奶奶多换取一丝暖意。而今年的冬天,仿佛被天地遗忘之神施下了最严酷的咒语,冷得如此透骨,如此漫长。屋外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粗壮的枝桠都在持续不断的酷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裂帛之声,如同绝望的呻吟。

冷。不再是皮肤的感觉,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毒。它无声地流淌,一点点冻结血液,麻痹神经,侵蚀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

薄被下的身体蜷缩得如同风干的虾米,每一寸肌肉都在无法抑制地、高频地颤抖,试图摩擦出一点可怜的热量。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带着细小冰碴的砂纸,狠狠刮过喉咙和气管,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在面前呵出的那团白雾,瞬间就被更冷的空气吞噬殆尽。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咯咯…咯咯…”的声响,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屋里,敲打出单调、绝望、仿佛生命倒计时的节拍。

(二) 冰海沉浮与幻梦暖阳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中,开始变得模糊、失重。像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打着旋儿,沉入一片混沌、幽暗、无边无际的冰海。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包裹着她,拖拽着她向下沉沦。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又似乎随时会停止。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冻僵、融入永恒黑暗的边界,一股奇异而无比熟悉的暖流,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终于寻到裂隙涌出的温泉水,悄无声息地、温柔却坚定地漫涌上来,将她缓缓托起。

黑暗退去,眼前豁然开朗。

她看见了奶奶。

不是最后病骨支离、气息奄奄的模样,而是记忆深处最温暖、最明亮、最清晰的轮廓。奶奶就坐在窗边那张磨得光滑的小矮凳上(梦里那扇总是漏风的破窗竟完好无损,甚至镶嵌着干净的玻璃,金粉似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微微佝偻着背,布满岁月沟壑和劳作老茧的手,却异常灵巧稳定。一根穿着棉线的细针,在她指间翻飞跳跃,正细细地、专注地缝着一件崭新的小袄。

那袄子的布料,是极其柔软的浅堇色,像初春时节最早从残雪中探出头来的、怯生生又倔强的紫云英花瓣。

领口和袖口,用素白的细棉布精心地滚了一圈窄窄的边,针脚细密匀称,像给花朵镶上了一圈洁净的雪。阳光落在布料上,那浅堇色便流转出柔和的光泽。这是奶奶用攒了不知多久、从各处搜罗来的零碎布头,在无数个油灯摇曳、光线昏黄的漫长夜晚,熬红了眼睛,揉酸了腰背,一针一线,倾注了所有慈爱和期盼才做成的。奶奶总说,这是给她的“堇囡囡”十岁生辰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