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丝细密如织,染得苏州河上浮起一层薄雾,水汽氤氲,黏在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天香书苑的飞檐翘角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檐下悬着的两盏红灯笼,在暮色与烟雨中晕开两团模糊的光晕,像两滴欲坠未坠的血泪。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微腥气息,混着书场里飘出的廉价脂粉香和茶水的微苦,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书场内,光线昏暗。几盏油灯在柱子上摇曳,勉强照亮台上垂下的珠帘。那珠子颗颗圆润,却蒙着经年的尘垢,光线穿过,只投下些散乱、黯淡的光斑。台下人头攒动,大多是布衣短褂的寻常百姓,间或有几件体面些的长衫。茶碗磕碰声、低语声、跑堂伙计拖着长调的吆喝声,混杂着台上弦子咿咿呀呀的调音,嗡嗡地响成一片,是这乱世底层特有的、带着点麻木的热闹。

沈烟雨坐在后台角落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前,指尖沾了点廉价胭脂,轻轻晕开在唇上。铜镜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目清丽,只是眼波深处像笼着苏州河上的水雾,沉沉的,看不真切。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藕荷色旗袍,领口袖口早已磨损起毛,却浆洗得异常挺括。镜旁搁着一只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片舒展开来的茶叶梗子。

“烟雨姐,”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撩开油腻的布帘探进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快,前头来了位贵客!赵先生让您准备压轴,唱《秦淮景》!”

沈烟雨的手顿了顿,胭脂盒子在指尖转了个圈。贵客?这年头,真正称得上“贵”的,早已如惊弓之鸟。她没言语,只对着镜子里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点了点头。小丫头一溜烟跑了。她起身,从一只脱了漆的木箱里取出一件略新些的素白绣缠枝莲纹的旗袍换上,旧旗袍的磨损处被严严实实地遮在了里面。指尖拂过那柔韧的缠枝莲纹路,触感冰凉,像是抚过一段凝固的时光。

撩开那幅隔绝前后台的厚厚布帘,嘈杂声浪扑面而来。沈烟雨走到台侧,隔着那道密密的珠帘望出去。台下依旧喧嚣,但前排雅座那个身影,像一块突兀投入浊水的玉石,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穿着挺括的浅灰法兰绒西服,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他独自占着一张方桌,与周遭的粗粝短褐格格不入。身姿挺拔如新竹,面容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沉静而专注地穿透珠帘的间隙,直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那目光并无狎昵,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甸甸的分量。他面前的桌上,只孤零零放着一杯清茶,热气袅袅。

弦师拨动了琵琶弦,清泠泠一声,如同石子投入沉潭,台下嗡嗡的声浪奇异般地低了下去。沈烟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河水腥气、劣质脂粉和汗味的浊气涌入肺腑。她敛眉垂目,朱唇轻启: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清越的嗓音,如同浸透了苏州河水的月光,带着水乡特有的婉转与凉意,陡然划破了书场的浊闷。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梭子,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直直地扎进每一个听客的心里。她唱的是秦淮旧梦,是六朝金粉,是桨声灯影里的软语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