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她的目光,隔着无数晃动、蒙尘的珠粒,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雅座。他依旧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只是那杯茶,他再也没碰过。他微微侧着头,下颌线绷紧,目光紧紧锁在珠帘之后那个朦胧的身影上,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阻碍烧穿。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又被强行压制下去,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那专注,几乎带着一种疼痛的意味。
一曲终了,余音散入潮湿的空气里。短暂的死寂后,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铜板砸落桌面的杂乱声响。沈烟雨微微躬身谢幕,珠帘晃动,遮住了她的面容。
“好!好嗓子!” 书场老板赵先生搓着手,一张胖脸上堆满了笑,挤到那青年桌旁,“这位少爷,您点一曲《秦淮景》,真是慧眼!您看,要不要再……”
青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站起身,西服挺括的线条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他从内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织锦钱袋,看也不看,轻轻放在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旁。那钱袋的料子极好,暗光流动,与油腻的桌面形成刺眼的对比。
“不用找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目光依旧胶着在珠帘的方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影像,“替我……谢谢沈小姐。”
赵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忙不迭地抓起钱袋,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少爷您太客气了!烟雨,烟雨!快出来谢……”
青年却已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履间带着一种不容挽留的决然,迅速融入门外湿冷的雨幕与暮色里,只留下书场里嗡嗡的议论和赵老板捧着钱袋的狂喜。
沈烟雨站在帘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旗袍开衩处滚的边。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隔着晃动的珠串,她只捕捉到他离去时的一个侧影,下颌绷紧,喉结似乎微微滚动了一下。桌上那杯凉透的茶,孤零零地立着,水面倒映着上方油灯浑浊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雨,下得更密了。
***
日子在弦索叮咚和书场特有的浊气里滑过,像苏州河上漂浮的油污,缓慢而粘滞。那位“贵客”成了天香书苑一段口耳相传的传奇,那沉甸甸的钱袋和青年冷峻的侧影,是这乱世里一抹短暂而突兀的亮色。沈烟雨的日子却并未因此改变。依旧是那件素白缠枝莲的旗袍,依旧在昏暗的油灯下对镜匀妆,依旧唱那些缠绵悱恻的旧调。只是偶尔,在拨动琵琶弦的间隙,她的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前排那个空置的雅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此地的清冷气息。那杯凉茶,早已被跑堂收走,连带着那短暂的惊鸿一瞥,一同沉入了书场油腻的地板缝隙里。
直到半月后一个同样阴沉的黄昏。
书刚散场,人潮裹挟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向外涌去。沈烟雨疲惫地卸下头面,正在用一块半旧的软布擦拭琵琶面板。后台的布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湿冷的雨气。赵老板那张胖脸探进来,额角带着汗,语气急促又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
“烟雨!快,收拾收拾!那位……那位少爷又来了!在听雨阁等你!”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着,“这回……怕是有要紧事!外面……风声紧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