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朗山的日子,一开始就给了林建国一个凶狠的下马威。第一场春雨,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异常凶猛。不是润物细无声,而是天河决堤般的狂暴。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如同失控的野兽从陡峭的山坡上咆哮而下,瞬间就冲垮了村民们勉强筑起的田埂。那些寄托着林建国和少数愿意尝试的村民希望的、刚刚播下不久的茶籽,连同脆弱的嫩芽,被毫不留情地卷走、冲散、深深掩埋在冰冷的红泥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建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咬紧牙关,赤着早已磨出血泡的双脚,带着同样满身泥浆、面色麻木的村民,一次次地将山下运上来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农家肥背上山,一筐筐地倾倒在被暴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土地上。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和肥料的气味,粘稠得令人窒息。光脚板踩在冰冷的烂泥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钻心的疼。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深夜,林建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另一片抢修的山坡下来,经过村民岩吞家那块靠近密林边缘的茶苗地时,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瞬间寒毛倒竖的气味钻入鼻腔——是新鲜泥土被翻动时特有的土腥,还混杂着一种他做梦都厌恶的、罂粟植株被折断后散发出的、微甜而诡异的奶腥气!他猛地停住脚步,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稀疏的茶苗间隙,手脚麻利地将一些细小的、嫩绿色的幼苗埋进土里。那幼苗的形状,他死也不会认错!
“岩吞!”林建国低喝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身影剧烈地一抖,像被烙铁烫到,猛地转过身。月光照亮了岩吞那张枯瘦、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恐和绝望。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几株没来得及种下的罂粟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林…林老板…”岩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我…我没办法了!娃他娘…娃他娘病倒了!烧得说胡话,咳得心都要呕出来…等不得啊!等不得你的茶叶长成换钱买药啊!”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泪水顺着深深的沟壑淌下,“这点苗…偷偷种下,秋天…秋天就能换点救命的钱…我没办法了啊,林老板!”他几乎是哀嚎出来,那绝望的嘶哑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撞在人心上生疼。
林建国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些象征死亡却又被当作唯一救命稻草的毒苗,胸中翻江倒海。愤怒、悲哀、无力感交织着冲击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罂粟气息的夜风,没有斥责,也没有抢夺。他默默地走上前,蹲在岩吞旁边,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几个压得有些变形的药板——那是他离开家时,妻子硬塞给他的退烧药和消炎药。他把药塞进岩吞冰冷颤抖、沾满泥巴的手里。
“拿着,先给嫂子用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然后,他站起身,环视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被暴雨摧残过的贫瘠山坡和那些破败的竹楼,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夜色:“明天,我出钱,去县上请医生来!茶叶卖了钱,我们第一件事,盖个像样的诊所!我林建国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