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棋落无声
光绪二十七年,深秋的京城已然浸透了肃杀之气。风掠过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卷起枯叶打着旋,最终颓然跌落在苏府前冷硬的石阶上,如同这个家族猝然坠落的命运。苏府那两扇曾象征煊赫的朱漆大门,如今贴着交叉的、刺目惊心的惨白封条,像两道狰狞的伤疤。门楣上御笔亲题的“忠勤体国”匾额斜斜挂落一角,字迹蒙尘,如同一个被弃置的冰冷嘲讽。
苏砚抱着双膝,蜷在府邸后巷一处废弃柴房的冰冷阴影里。十五岁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破旧青衫中,止不住地微微发颤。方才那番天崩地裂的喧嚣犹在耳边炸响——官兵粗野的呵斥、女眷们压抑不住的绝望悲泣、名贵瓷器碎裂时那令人心悸的脆响……最后是父亲苏文瀚被拖拽着经过他藏身的月洞门时,那两道投向他的目光。没有绝望的哀嚎,没有激愤的控诉,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那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苏砚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投入死水潭的两粒石子,无声,却足以在苏砚灵魂深处掀起滔天巨浪:
“砚儿…棋局…破局而出…”
随即,父亲的身影便如断线的木偶,消失在影壁之后,只留下那五个字,带着血的咸腥气,死死烙在苏砚的听觉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破局而出…” 苏砚喃喃重复,牙齿在寒冷和恐惧中格格作响。他茫然地摊开自己苍白的手,指尖冰凉,仿佛还能触摸到昨夜书房里那温润的黑白玉石棋子。父亲是朝中清流,官拜吏部侍郎,更是名动京华的棋痴。昨夜,就在这覆巢之灾的前夜,父亲还曾执着他的手,在纵横十九道的楸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那盘棋尚未终局,父亲便接到一纸急召入宫的手谕。父亲离去时,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苏砚从未见过的凝重阴霾。如今想来,那盘未竟的棋局,那临行前沉重的一瞥,竟是父亲留给他的全部遗言和谜题。
“少爷!少爷!快醒醒!” 一个压抑着巨大惊恐的嘶哑声音将苏砚从冰冷的麻木中惊醒。是阿福,苏府的老仆人。他浑身沾满泥污,额角一道血痕正缓缓渗出暗红,眼中布满血丝,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包裹。“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老爷…老爷在刑部大狱…没了!”
“没了?” 苏砚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是…是那姓徐的奸贼!” 阿福眼中喷出刻骨的仇恨,“徐阁老!徐慕川!他构陷老爷通敌,勾结洋人!老爷…老爷是刚烈性子,昨夜…昨夜就在狱中…悬梁…以死明志了!” 阿福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悲愤,“这是老爷最后吩咐我务必交到你手上的东西!” 他将那沉重的油布包裹塞进苏砚怀中,触手冰凉坚硬,棱角分明——是苏家祖传的那副紫檀木棋具。阿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小的、磨得发亮的旧荷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和几枚铜板。“拿着!快走!出城!走得越远越好!这京城,已是徐慕川的天下了!” 他用力推搡着苏砚,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记住老爷的话!活着!一定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