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谣里的哭声
江南的骨头,已被旱魃啃噬了整整三年。
大地皲裂,像一张被无形巨手狠狠揉搓、又随意丢弃的枯皮,每一道裂口都深可见骨,散发着绝望的焦土气息。曾经碧波万顷的镜湖,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疤痕。湖床龟裂,干涸的淤泥板结成灰褐色的硬块,边缘卷翘着,如同垂死鱼类的唇。湖心处,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痕蜿蜒狰狞,如同被天神生生掰断、丢弃于此的肋骨,森然刺向苍穹。镇上的童谣,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过的粗粝和麻木,在残破的屋檐下飘荡:
“龙哭三声,魂散七分,地裂三尺,人死七成……”
沙粒在裂开的“龙骨痕”深处呜咽滚动,声音细小而连绵,细细听去,竟真如被遗弃在荒野的婴孩,在永无止境的暗夜里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啼哭,渗入骨髓。
阿菱蹲在这道名为“龙骨痕”的巨大裂缝边缘。她的身体像一株被烈日榨干了所有水分的芦苇,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枯黄的头发草草挽着,露出嶙峋的脖颈。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十六岁的年纪,脸上却刻满了饥饿和风霜的沟壑。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贴着了牙床,形同骷髅。干裂的嘴唇布满血口,每一次微小的翕动都带来新的刺痛,渗出的血珠在惨白的唇上凝结,如同旱地里唯一挣扎着不肯死去的、带着剧毒艳色的罂粟花。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陶瓢,瓢底仅剩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水,是她在数十里外一处几乎断流的小河汊里,用破瓦罐淘了半日才得来的宝贝。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瓢倾斜,浑浊的水珠连成一线,颤巍巍地坠入那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
水珠触底即消,没有一丝回响,仿佛被那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然而,就在水消失的刹那,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其悠长、极其深沉的叹息。那叹息湿漉漉、沉甸甸的,带着万载寒潭的冰冷,裹挟着泥沙沉淀的滞涩,更缠绕着无穷无尽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陈年怨气,缓慢地从地心深处浮起,贴着阿菱的脚底板,直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谁?!”阿菱猛地一颤,攥紧陶瓢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粝的陶土里。心脏在枯瘦的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脚下的沙粒毫无预兆地震颤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鼓槌敲击。细沙簌簌滑落,一道微弱的、奇异的银光从裂缝深处幽幽渗出。沙粒翻滚着,托起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残缺的鳞片。那鳞片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银白色,即使在这死寂的月光下,也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鳞片上,沾染着几道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痕。
阿菱不由自主地凑近。月光清冷,恰好落在那片染血的银鳞上。光滑如镜的鳞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面容——枯槁,凹陷,嘴唇干裂渗血,一双眼睛却因过分的瘦削而显得格外大,里面盛满了惊惧、茫然,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执拗。
就在此时,更夫老吴那苍老、嘶哑、仿佛随时会断气的铜锣声,从远处死寂的村落边缘遥遥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破音的尾调如同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喘,在这片空旷死寂、布满裂痕的湖床上碰撞、回荡,最终碎裂成无数片冰冷的铁屑,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更添几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