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粒染血的糙米
时光倒溯十二年。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腊月深夜。镜湖尚未干涸，但湖面已冻得坚硬如铁，映着天上那轮大得异乎寻常的月亮。月亮惨白，边缘却晕染开一圈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被冻裂的冰面渗出了血。凛冽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年轻的柳三舢，阿菱的父亲，当时还是个身强力壮的渔家汉子。此刻，他却抱着一个裹在破旧襁褓中的婴儿，赤着双脚，跪在湖心最厚的冰面上。刺骨的寒气穿透单薄的裤子，瞬间麻木了他的膝盖。他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里，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小脸冻得青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小猫似的抽噎。
几个穿着皂隶服、面目模糊的衙役，举着火把，火光跳跃，将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湖面上。一把沉重的斧头，闪着寒光，正一下下狠狠地剁在柳三舢那条赖以生存的破旧小舢板的船板上。“咔嚓！咔嚓！”木屑在惨白的月光和跳跃的火光中纷飞四溅，如同绝望的雪片。
一个穿着油腻腻黑道袍、身形佝偻如秃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柳三舢。是黑罗老道。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劣质香烛、草药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臊气味。他枯瘦如鸡爪的手搭上柳三舢颤抖的肩膀，冰冷的气息喷在柳三舢冻僵的耳朵上，声音又低又滑，如同毒蛇在枯草中游走：
“柳三啊……看你这娃儿，怕是要冻死饿死喽。官府老爷心善，给你指条活路。”他枯槁的手指指向冰湖中心，月光最盛之处，“瞧见没？那底下，就是镜湖白龙的老巢。每逢月圆，龙气最盛，它便会浮近水面吐纳龙息，汲取月华。只需在那时，由你领路，带着官差将那浸透了九九八十一天黑狗血的‘镇龙铁木桩’，钉入那孽畜的脊背龙骨……事成之后，免你家三年湖税，另赏——三斗糙米！”
“三斗……糙米？”柳三舢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濒死之人看到稻草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看向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儿，那微弱的心跳仿佛随时会停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声音，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冰面染上了一小片刺目的鲜红。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混杂在呼啸的寒风和冰裂的细响中，不知是说给谁听：“龙爷……莫怪……莫怪小的……娃儿……娃儿要活命啊……”
当夜，月正中天，暗红更甚。七尺长的铁木桩，通体黝黑，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邪气，在柳三舢颤抖的指引下，被衙役们用巨大的铁锤，狠狠钉入了冰层之下某个庞大、柔软、充满生机的所在。
“嗷——！！！”
一声沉闷到极致、痛苦到极致的巨吼，仿佛从地心深处炸裂开来！整个镜湖的冰面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湖畔一棵百年老柳，虬结的树干“咔嚓”一声，竟被这无形的音波生生震裂！柳三舢瘫倒在冰面上，浑身筛糠般颤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缝间渗出鲜血，仿佛那声龙吼直接撕裂了他的魂魄。
他最终得到了那三斗救命的糙米。当他踉跄着冲回那个四面透风的破草棚时，看到的却是妻子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下是大片尚未凝固的暗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粒沾着她温热鲜血的糙米，塞进了襁褓中女儿的小嘴里，眼睛死死盯着冲进来的丈夫，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凝固在瞳孔深处，然后彻底黯淡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