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绪二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凶。

田府的青石板路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咬碎了骨头。

梓渝跪在东跨院的石阶上,已经两个时辰了。

雪花落在他单薄的月白棉袍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裹了层冰。

他的膝盖早没了知觉,冻得发麻的骨头里,却隐隐透着疼,那是旧伤——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跪在这里,田栩宁罚他,说他给前院的腊梅浇了热水,想咒田家断了香火。

“沈公子,您起来吧,”小丫鬟青禾端着件棉袄,在廊下急得直搓手,“雪这么大,再跪下去,腿就废了!侯爷他……他说不定早就忘了这回事了。”

梓渝没动,睫毛上结了层白霜,他轻轻眨了下眼,霜花簌簌落下。“他没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气音,像怕惊扰了这漫天风雪,“他在等我求他。”

田栩宁就是这样。

他总喜欢看梓渝低头,看他示弱,看他在自己面前像株被狂风摁住的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当年沈家带给田家的那场灭顶之灾。

光绪二十二年,梓渝的父亲沈敬言,时任户部尚书,被指认与太平军余党勾结,伪造军饷账目,牵连了十七家官员。田栩宁的父亲,时任兵部侍郎,因“失察之罪”被下狱,不到三个月,就死在了牢里。田家长子,也就是田栩宁的大哥,时任漳州总兵,被罗织罪名,斩于闹市。一夜之间,曾经煊赫的田家,成了京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家。

而梓渝,这个曾经在江南画舫上与田栩宁交换过桂花糕的少年,成了田家唯一的“人质”。

田栩宁是在沈家被抄家的那天找到他的。那时梓渝正躲在柴房的草堆里,怀里揣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佩。田栩宁穿着一身玄色短打,脸上沾着血,手里握着把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他一把揪住梓渝的衣领,将他从草堆里拖出来,刀刃抵在他颈边,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沈敬言的儿子?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田栩宁的狗。”

五年了。

梓渝在田府待了五年。这五年里,他住过漏雨的柴房,吃过馊掉的饭菜,被下人推搡过,被田栩宁的鞭子抽过。可他始终记得十五岁那年的秦淮河——画舫上的风是暖的,桃花瓣落在田栩宁的月白长衫上,少年的手指修长,拿着支玉笛,笛声清越,像山涧里的泉水。他说:“阿渝,等我及冠,就求父亲去你家提亲。”

那时的田栩宁,眼里有光。

不像现在,眼里只有冰。

雪越下越大,梓渝的指尖开始发紫。他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意识像被大雪慢慢覆盖,昏昏沉沉的。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踩着积雪,一步一响,格外清晰。

梓渝的心猛地一紧。

是田栩宁。

他来了。

田栩宁穿着件玄色貂皮大氅,身姿挺拔,像株落满雪的松。他走到梓渝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说话。风雪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带着刺骨的寒意。

梓渝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他如今常用的熏香,贵气,却冷得像冰。

“知道错了?”田栩宁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有些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