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粘稠的循环
雨。
又是雨。
意识如同沉船的残骸，艰难地从冰冷、黑暗的海底向上浮升。每一次挣脱那粘稠的睡眠深渊，最先灌入耳道的，永远是无休无止的雨声。不是那种温柔的淅沥，而是狂乱的、密集的、带着某种冰冷恶意倾泻而下的轰鸣。哗啦啦——沙沙沙——哗啦啦——沙沙沙——永无休止的循环，像无数冰冷的指甲，没完没了地刮擦着窗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第六次了。
这个念头像铁钉一样楔入我混沌的脑海。第六次从这粘稠的黑暗里挣脱，迎接我的，是窗外灰蒙蒙、被雨水浸泡得发胀、扭曲的世界。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浓重的、陈年苔藓的霉味，还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般的滞涩感。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勉强掀开一条缝，视野里是熟悉的、被雨水模糊的窗户轮廓。光线暗淡，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抑或是这个被雨水囚禁的世界，时间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身体比意识更先苏醒，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右手熟练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精准，摸索着伸向床头柜。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光滑的塑料方块——廉价闹钟。指尖轻轻一按，“啪嗒”一声轻响，单调刺耳的电子铃声戛然而止。连这闹钟都透着一股厌倦，响得那么敷衍，那么按部就班，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早已注定的仪式。
掀开同样带着潮湿霉味的薄被，一股更深的寒意立刻从裸露的皮肤上窜起。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股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脚心瞬间缠绕上小腿，直抵心脏。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冰冷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只有雨声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褪色的旧沙发，一张摇摇晃晃的茶几，还有那台老旧的、笨重的显像管电视机。此刻，电视机的屏幕兀自亮着，散发出一种幽蓝的、不祥的光。这光芒是客厅唯一的光源，在弥漫的湿气中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将本就昏暗的空间染上一层诡异的色彩。
屏幕上，还是那张脸。那位永远一丝不苟的女主播，端坐在泛着冷光的虚拟演播台后。她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黑亮得像是刷了过量的劣质油漆；妆容精致得如同橱窗里最昂贵的假人模特，粉底厚实得遮盖了所有活人的血色和瑕疵，只留下一个完美的、毫无生气的壳子。鲜红得刺眼的唇膏，勾勒出完美的、如同刀刻般的唇线。
“……气象部门持续发布最高级别暴雨红色预警。”她的声音透过电视机那劣质的喇叭传出来，平板、光滑，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条冻结的、毫无生气的冰河。“预计未来二十四小时，本市及周边区域将持续遭遇特大暴雨袭击，累计雨量将突破历史极值。城区低洼地段及河道沿岸区域，存在极高淹没风险……请广大市民务必保持高度警惕，立即停止一切非必要外出活动……”
她的嘴唇机械地开合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好了吐出来的。甚至连嘴角那一点点职业性的、毫无温度可言的微笑弧度，都凝固在那里，精确得如同用模具刻印出来的。昨天是这样，前天是这样……过去的每一次“醒来”，都分毫不差。这重复的警告，这凝固的表情，这单调的声音，比窗外的暴雨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