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岭的风从雪线上滚落,带着刀口般的凉意。风拂过群山的脊背,翻越枞林、槲林,终于在一片深绿之前缓了气。那片深绿像一块古老的幕布,将天与地缝合在一起。树冠叠着树冠,影子扣着影子,像一座无形的城。

陶焰站在林海边。靴尖触着一条浅褐的土痕,那是他在石梯集埋下的行林,槭子从石缝里冒出的第一道“骨”。它细得像发丝,却稳,稳得把风都拴住了一瞬。行林指着前方,指着他要去的地方。

他胸前的土囊贴在心口,薄薄一层陶土里收着半截“路”。那路不是石,也不是桥,是他在冰祭之渊烫出的“木的回路”——让“木”记得怎么从海里回到陆地,不被水扯断。路尚未凉透,胸口时时发烫,像一只不安的小兽。

“到了就敲门。”他在心里说。他知道这口“门”不在树上,不在地上,在“年”里。千轮林不认脚印,它认年轮。

风声忽低,林里有人在轻轻说话。不是人声,是叶与叶的低语,像一种古老语言从枝头垂下来:“——异火入林,先问年。”

陶焰把土囊按紧,迈步跨进林界。

林内的光,像被许多手揪住往下拽,拽到树根底下,又塞回泥土里。树冠把天空压成薄薄一层,湿气在这层薄膜下面打旋,化成细小的雾珠贴在人的睫毛上。

脚下的土软,软得像旧书的纸页。每踏一步,纸页便翻一页,草籽从字缝里看他。脚印刚落下,苔就起身,把印吃了。林不爱“留痕”,它爱“生”。

前路忽然空了半尺,像有人轻轻把帘角挑起。陶焰顺着那一道轻处走,走不过三十步,树影里“嗖”地落下一支箭。箭尾缀着青藤,箭头不金不石,细细一枚木骨,插在他脚边,轻轻一颤,便不动了。

“火土之人,不许再前一步。”女声清清冷冷,从高处落下。随声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人,身形轻,落地无声。她的发间缠着细藤,额心点着一枚深绿色的叶纹,衣袍是碎叶拼的,走动时叶面摩挲,像小雨。

“守林者?”陶焰看她。

“琳若。”她的眼轻轻掠过他胸口那一寸,“巫母的护卫。”

“我带东西来。”陶焰把土囊捧起,掌心向上。

琳若没看土,只看他手背的纹。那是火土匠人的手,掌纹厚,指关节硬,指端有火熏过的痕迹。她抬手一招,四周暗影里立起三人,弓在手,弦已上。

“这片林一月前咬走了一个人的‘秋’。”她冷,“你是来把火塞进来,还是把秋拿走?”

“把心送回去。”陶焰道,“木心。”

琳若的眼轻轻动了一下。她手指轻弹,那支插在他脚边的箭“噫”了一声,像一条被唤醒的小鱼,自己从土里拔出,跳回她手上。

“跟我走。半步不许差。差一寸,年会咬你。”

千轮林的正心不在地理的中心,在年的中心。穿林时不是看树,要看影,影的边缘慢一点的是“老”,快一点的是“新”。两者交界的缝,才是路。

琳若走得极稳,脚尖总在两种影的缝里落。陶焰跟着走,他每落一下,就听见脚下有很轻很轻的“嗒”——那是年轮往外推了一推,又被他按回去。他把火收得极小,火不去烧,只去照,照到树根与地缝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白线——那是“不数年”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