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走过第三片树木,前方豁然明亮。树根盘绕出一方宽阔的空地,根与根交织成阶,阶上铺满了落叶,叶骨能看见。空地中央,立着一株极大的树,树皮有细细的银纹,自下而上,像一条条被月光磨出来的河。

树前有座,用根做的。座上坐着一人,发黑,肤白,螺形耳,眼似湖——深、静、能照人影。

“青杪。”琳若在座下止步,弯身。

巫母青杪微抬眼,目光落在陶焰手上的土囊,像落在一只小兽身上,轻,不惊它,却也不纵它。

“火土。”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风擦过竹叶的音,“你把什么带进林?”

“年轮木芯的回路。”陶焰把土囊奉上,“木的心不在海里,我从海里只烫出它的‘路’。路在,心可归。”

青杪看他一息。她伸手,指尖悬在土上的焰纹之上,不触。土囊里的热气沿她指尖上一寸的位置轻轻一扑,像婴儿鼻尖下的呼吸。

“你把‘路’烫在火里的时候,听见了什么?”她问。

“听见水在数名字。”陶焰说,“数到半笔,它就停。它不喊全,它不敢。”

青杪的唇角极轻地动了一动,像微笑,又像不屑。她把手收回,目光从他移到琳若:“把林询开。”

林询不是问话,是问根。空地四角各立起一根细长的木桩,桩顶各坐一枚米粒大的虫。虫不动,虫在“听”。听的是人的脚底下“年”的摆动。

四角各亮了一点青。青不亮在树上,亮在地里。木桩之间的土像被人掀起一层极薄的皮,皮底下是细细的纹——不是人的皮纹,是年纹。它们向四角缓缓跑,跑得不急,像谁在远处提了一盏灯,它们朝灯去。

“问你三事。”青杪道,“你来,与你的‘年’相关几何?”

“我把我的‘秋’给了海一指。我来,是要把那一指拿回来。”陶焰说。他没有说谎。

木桩顶那四枚虫里,有一枚极轻地颤了一颤。它“听”到了“给”。“给”的年,会在人的脚底虚半分。陶焰的脚底,虚得不多。

“第二事,你从谁手里拿过‘木’的‘名’?”

“没人。”陶焰答,“我只拿过影。”他把“影芯”三个音在牙后敲了敲,没有吐出来。

“第三事,你若要林帮你,你给林什么?”

陶焰抬眼,目光从青杪身上移到那株巨树上。树皮银纹在光里极细极细地动,像人颈侧的脉,“**夜。**我给林‘夜’。林夜里太忙,忙着替人‘记’,我替林记三夜。”

四角的虫各自裹了一裹身。青杪的手指在座边轻轻敲了一下。她很少笑,但此刻她的眼里有一点轻。“火土的嘴并不笨。”她说,“既然你要给三夜,那就先给第一夜。”

“怎么给?”陶焰问。

“坐下。”青杪说。

火土坐在木的脸上,会发生什么?陶焰还没坐,便知道了答案。

根从地底一点点冒上来,像一群看不见的手,把他与地接好。接好的那一瞬,他听见许多人的声音——不是人现在的声音,是人过去在林里的声音:

“——把他的名字放在井沿上,它会亮。” “——别数年,数年会丢了。” “——槭子不长在河里,槭子长在石上。”

声音像雨落。落着落着,雨里有一声极轻的哭。不是孩童,不是妇人,是一棵树的哭。树哭的时候不出声,它把“疼”放在心里。那一圈脸便微微凸出,摸上去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