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四年的北平,空气里鼓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陈树生背着那个沉甸甸的药囊,在迷宫般的胡同里疾走,脚步匆匆踏着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回响。四月的风卷着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他忍不住深吸一口——这春天的味道,竟真是甜的,甜得发腻,像极了他此刻怀里那包刚从“同仁堂”抓来、揣得比命还紧的贵重药材。药铺老掌柜的话还在耳朵边嗡嗡响:“树生啊,脚底下加把劲,这药金贵,晌午前务必送到城南周府!周家老太太,就指着这点东西吊命呢!” 那语气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头也跟着发慌。
他低着头,一门心思算计着脚下的路和头顶的日头,生怕误了时辰。冷不丁,一阵清脆又急促的铃铛声“叮铃铃”地在他耳根子底下炸开,像一把碎瓷片猛地砸在地上。
“让开!劳驾让开!”一声清脆的女音,裹着不容分说的急躁,劈头盖脸撞进耳朵里。
陈树生完全是凭着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出的本能,身体猛地向旁边一侧,险险避开。一股带着浓烈洋香水味的风,带着蛮力擦着他身子掠了过去。可他肩上那个死沉的药囊就没那么幸运了,结结实实地和一辆锃光瓦亮的女式自行车撞了个满怀。
“哎哟!”
惊呼声和人仰车翻的动静混在一起。车轮子兀自不甘心地空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一个穿着浅杏色洋装的年轻姑娘,颇为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昂贵的玻璃丝袜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蹭破了皮的手掌心也渗出了鲜红的血丝。可她顾不上自己,目光焦急地在地上逡巡——一只小巧的镀金怀表摔开了盖,躺在尘土里,那根细细的指针在阳光下微微颤着,最后竟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陈树生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些散落在灰土里的宝贝——天麻片、上好的参须、还有几粒圆溜溜、金贵的牛黄……全沾满了灰土,混在一块儿,狼藉不堪。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周府老太太的病,老掌柜的信任,还有那笔他做牛做马也赔不起的药钱……巨大的恐惧像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堵住了他的喉咙。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您!”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抬起来看人。
“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睛的吗?”女孩的声音里压着火气,她心疼地捡起怀表,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浮尘,手指用力去拧那发条。可那指针固执地停在原地,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瑞士原厂的,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呢!还有我的车!”她终于抬起眼,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愠怒,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目光扫过陈树生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像在打量一件碍眼的旧家具。
陈树生只觉得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只能反复嗫嚅:“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您看看,您伤着哪儿没有?这药……我……”他捧着那堆沾满尘土的药材,如同捧着自己碎裂的心肝,声音越来越小,窘迫得耳根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