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洪流断根
暴雨如天河倾覆,已经整整四十个日夜。赵长卿脚上的草鞋早被泡得稀烂,如今只剩下两条草绳勉强缠在脚踝上,泥浆冰冷刺骨,从脚趾缝里挤进钻出。他艰难地抬起腿,泥水沉重地裹住腿脚,几乎没过膝盖。怀里那半袋红薯干硬邦邦地硌在肋骨上,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锐痛。左手紧攥着的六岁幼弟赵幼安,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孩子的小腿肚抽筋了,那张小脸惨白得如同水中泡胀的纸片,毫无血色。
“哥……我冷……”幼安牙齿磕碰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话没说完,一口浑浊的泥浆就灌了进去。赵长卿心里一揪,慌忙腾出右手,往弟弟怀里塞了块硬得像石头的红薯干。那是去年秋日奶奶佝偻着背,在院中竹匾上翻晒的存粮,此刻成了他们全家在洪魔口中最后一点活命的念想。
雨幕厚重得如同天地间挂起的一道灰墙,猛地被一声嘶吼撞破:“长卿!往老槐树下靠!”是堂兄赵毅轩的声音,十七岁的少年背着五十八岁的四爷爷赵启铭,在齐腰深的激流里挣扎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生死线上。四爷爷的山羊胡子湿漉漉地挂着几缕水草,胸前紧紧护着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赵家世代相传的银匠家伙,小到錾子、刻刀,大到砧台、锤子,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压着老人单薄的胸膛。
赵毅轩脚下不知被什么猛地一绊,身体失去平衡,背着四爷爷一头栽向浑浊的水涡深处。浑浊的水花翻涌,四爷爷那根从不离身的老烟杆瞬间被激流卷走,烟锅口残留的一点火星在水面挣扎着闪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如同被掐灭的生命余烬。
“四爷爷!”赵长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扑过去,一把抓住赵毅轩在水中飘起的衣角。一股暗藏的凶猛水流却猛地将他向前拽去,脚下趔趄,几乎摔倒。就在这生死挣扎的瞬间,他眼角瞥见自家那间茅屋在洪流中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土坯墙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奶奶临终前熬红了眼绣的那幅“五谷丰登”门帘,此刻正裹挟着泥浆从豁口里漂出来,门帘上那尾用金线精心绣制的鲤鱼在浑浊的泥水中徒劳地翻转了一下,金光黯淡,随即被彻底吞没,沉入无边的泥黄。
“放手!”一个嘶哑决绝的声音炸响。只见赵启铭猛地从赵毅轩背上挣脱下来,浑浊的洪水瞬间漫过他的胸口,直逼脖颈。“先把娃子送上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赵毅轩往老槐树方向狠狠一推。这拼死一搏的力量让赵毅轩踉跄着扑向高处,而四爷爷自己却被那股吸力猛地拖向坡下翻滚的死亡漩涡。赵长卿眼睁睁看着四爷爷在灭顶的浊流中,仍固执地高举着那个油布包裹。浑浊的泥浆被水流冲开,露出老人花白胡须底下从未显露过的、稀疏柔软的绒毛——那是赵长卿第一次看到四爷爷的胡子没有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样子。
“四爷爷——!”赵毅轩的吼声撕心裂肺,他像头受伤的豹子,不顾一切地反身扑回激流。胳膊在混乱中被两块狰狞的巨石死死卡住,剧痛钻心,但他凭着这股蛮劲,硬是伸长手臂,险之又险地揪住了赵启铭后颈的衣领。两人如同从地狱滚爬而出,终于连拖带拽,瘫倒在老槐树盘踞的高地上,只剩下剧烈喘息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四爷爷!你们看!”一个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传来。十四岁的妹妹赵婉娘抱着一个被泥水浸透的蓝布小包,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的辫子早已散开,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只布鞋不知去向,光着的脚丫被水底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淡红的印记。她哆嗦着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只银镯子,在灰暗的天光下艰难地反射出微弱的光泽——錾刻的缠枝莲纹样古朴精致。她带着哭音哽咽道:“奶奶……奶奶咽气前塞给我的……她说……这是念想……”
赵启铭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洪流中自家茅屋彻底坍塌、消失的地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那声音喑哑得如同破裂的铜锣,几乎被漫天雨声淹没,但赵长卿却清晰地听懂了每一个字——“往西北走!”四爷爷枯瘦的拳头带着绝望的力量,狠狠砸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震落的雨水混合着他脸上浑浊的老泪一同滚落。“老辈人说过,关中平原……饿不死手艺人!”这嘶吼是命令,更是浸透血泪的预言。
夜色如墨,沉沉压下。冰冷刺骨的雨滴依旧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饱经摧残的大地。他们蜷缩在巨大的老槐树那深凹的树洞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洪荒的角落。赵长卿紧紧搂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幼安,弟弟的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黑暗中,四爷爷赵启铭的双手在剧烈颤抖,他摸索着解开那个浸透泥水、沉重异常的油布包裹。每一件工具被小心取出,都在冰冷的石头上郑重地磕碰一下,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圆头錾、平口錾、细如柳叶的刻刀、小巧的铁锤……这单调的磕碰声在死寂的雨夜中回荡,竟奇异地带着一种肃穆的仪式感,像是在向冥冥中的祖宗低声禀告:命还在,手艺还在,赵家的根脉还未断绝。
赵婉娘默默地将那只缠枝莲银镯重新套回自己纤细的手腕,冰凉的银质紧贴着皮肤。她撕下自己衣襟上相对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条,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将镯子牢牢缠裹起来,缠了三层才罢手。硬质的银镯隔着布条硌着她的腕骨,带来一种钝钝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想起奶奶临终时,那双枯槁的手按在她手背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度。这痛楚与记忆中的温暖交织,成了支撑她不倒下去的力量。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浑浊的洪水裹挟着各种残骸奔流而下。赵毅轩一直死死盯着水面,布满血丝的双眼忽然捕捉到一个在漩涡边缘打转的黑点——一个裂了缝的破木盆。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扎进冰冷的洪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裹紧了他。他奋力游近,拼尽全力才将这唯一的容器捞了上来。盆底有道长长的裂缝,边缘也豁了口,但终究能盛下那点比金子还珍贵的红薯干。赵启铭靠着树干喘息良久,才颤巍巍地抽出他那根随身的烟杆。烟锅已空,烟袋不知去向。他用烟杆尾部那铜制的烟锅,在湿滑黏腻的泥地上用力划动,画出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线条:“沿……沿汉江往上……过商州……翻……翻秦岭……”烟杆猛地顿住,老人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仅剩的火石,抖着手用力擦刮,苍老的手指上青筋暴起。嗤啦,嗤啦……零星的火星微弱地溅起,旋即被潮湿的空气吞没,终究没能引燃半点希望。他颓然停手,望着那堆潮湿的引火绒,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天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微弱地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浑浊的洪水依旧在脚下奔涌咆哮,裹挟着折断的梁木、破碎的农具、甚至偶尔可见肿胀的牲畜尸体,无情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死亡。赵启铭的目光扫过这片劫后废墟,最终落在那个裂了缝的木盆里——里面是全家赖以活命的那点硬邦邦的红薯干。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腥气和土腥味的湿冷空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生命的力量:“都……都给我打起精神!天不绝人路!毅轩,背上家伙什!长卿,看好幼安和婉娘!走!往西北,走!”这“走”字如同铁锤砸在砧台上,沉闷而决绝。
赵毅轩沉默着,将那沉甸甸的油布包裹重新在胸前系紧,冰冷的工具隔着湿透的油布紧贴着他的胸膛,像一块冰,又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他咬紧牙关,猛地弯下腰,将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四爷爷赵启铭背了起来。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骨头硌得他生疼。赵长卿一手牢牢攥紧幼安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紧紧拉住妹妹婉娘的手臂。婉娘那只裹着破布条的手腕上,银镯的轮廓在布条下微微凸显,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
他们沿着洪水边缘相对稍高的泥泞地带,开始向西北方向跋涉。洪水如同饥饿的巨兽,在身侧低吼奔流。脚下的路早已不复存在,每一步都深陷在吸饱了水的淤泥里,拔腿异常艰难,鞋底沾满沉甸甸的泥坨。赵幼安的小腿肚子又开始抽筋,疼得他小脸皱成一团,无声地淌着泪,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赵长卿只得一次次弯下腰,将弟弟小小的身体驮到自己背上。幼安冰冷的脸颊贴着他的后颈,那微弱的呼吸像游丝一样,让赵长卿的心一阵阵发紧。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每一步都踩在淤泥与绝望的边缘。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起伏。他们暂时离开了洪水直接威胁的险境,眼前却呈现出另一幅更为凄怆的景象。原本层层叠叠、如同登天阶梯般的梯田,被这场旷世洪水撕扯得支离破碎。巨大的泥石流如同狰狞的巨蟒,裹挟着山石树木冲泻而下,在曾经肥沃的田地上犁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丑陋疤痕。浑浊的黄泥汤依旧在那些巨大的沟壑中缓缓流淌,像大地无法止住的脓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烂的酸败气息,令人窒息。
“歇……歇会儿吧。”赵启铭在赵毅轩背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赵毅轩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放到一块稍微干燥些的大石头上。老人枯槁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颤巍巍地掏出仅剩的几块红薯干。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将其中最小、最薄的两块分给幼安和婉娘,又把稍大些的一块递给喘着粗气的赵毅轩,最后才将一块稍硬些的塞到赵长卿手中。赵长卿看着掌心这块冰冷坚硬、沾着泥点的食物,又看看四爷爷手中那更小、几乎只剩碎渣的一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吃。”赵启铭的命令不容置疑,自己则把那一小块碎渣放进嘴里,干瘪的腮帮子艰难地蠕动着。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天际那连绵起伏、隐在雨雾中的巨大阴影——秦岭。“翻过那山……就有活路。老辈人……没骗过咱们赵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孩子们描绘一个遥远的希望。他再次拿出那根烟杆,烟锅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发出单调的刮擦声,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还活着,赵家的手艺还活着。
短暂歇息后,他们重新踏上那条被泥泞和死亡标记的路。雨水渐渐小了,由瓢泼转为细密的雨丝,但寒气却更加刺骨地钻入骨髓。赵毅轩背着四爷爷,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赵长卿依旧轮流背着幼安,拉着婉娘。妹妹那只裹着破布的脚,每一步踩在碎石和泥水里,都留下淡淡的血痕,她却始终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暴露着她的痛楚。
天色再次暗沉下来,如同浸透了墨汁。他们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一个极浅的石洞,勉强能遮挡一些风雨。赵毅轩放下四爷爷,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赵长卿放下幼安,也累得直不起腰。幼安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小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赵婉娘默默走到哥哥身边,轻轻解开腕上缠裹的破布条。那只缠枝莲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闪着微光。她小心地褪下镯子,递到赵长卿面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哥……这个……要是实在不行,能换点吃的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楚,仿佛交出的是奶奶最后残留的体温。
赵长卿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妹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布满血痕的赤脚,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银镯,而是轻轻覆在婉娘的手上,连同那只冰凉的银镯一起握住。他用力摇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不,婉娘。奶奶的念想,咱不能丢。再难,哥背着你走。”他将婉娘的手推回去,示意她重新戴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靠在石壁上的赵启铭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成一团,像风中残破的叶子。赵毅轩连忙上前,笨拙地拍着老人的背。咳了好一阵,老人才喘着粗气平复下来,他摸索着解下胸前那个油布包裹,一层层打开。银匠的工具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他拿起一把小巧的圆头錾子,又拿起一把刻刀,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像是在抚摸久别重逢的骨肉。
“长卿……毅轩……婉娘……”老人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孩子们的脸,“都……都过来,摸摸它们。”他拿起那把小巧的铁锤,锤头已经磨得光滑圆润,“这……是你们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当年在襄阳府,给知府老爷家的小姐打过头面……”他又拿起一把细长的刻刀,刀尖依旧锋利,“这刻刀……跟了我快四十年……闭着眼……也能在银子上刻出花来……”他的手指抚过每一样工具,如同抚过一段段尘封的家族历史,“记住了……只要这些吃饭的家伙什还在,咱赵家……就散不了!这手艺,就是咱的命根子!”
油布包裹里冰冷的金属工具,在四爷爷枯槁手指的抚摸下,竟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暖意。赵长卿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把小铁锤光滑的木柄,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冰冷的金属深处渗透出来,沿着指尖蔓延,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惶恐。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细长的刻刀,刀身纤细却异常沉重,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藏着血脉的搏动。赵毅轩则握住了那把厚实的平口錾子,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他布满泥污的掌心,仿佛接过了一份无声的承诺。
树洞外,雨势渐渐收敛了狂暴,变成一种缠绵不绝的淅沥。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紧紧包裹着这方小小的、湿漉漉的避难所。赵幼安在赵长卿的怀里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依旧不时地惊悸颤抖。赵婉娘蜷缩在另一边,裹着破布的手腕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冰凉的银镯是她唯一的热源。赵毅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沉重的眼皮不断打架,却强撑着不敢完全合上。四爷爷赵启铭的呼吸微弱而悠长,在寂静中几乎难以察觉。
赵长卿没有丝毫睡意。他睁大眼睛,徒劳地望着眼前的浓黑,耳朵却异常敏锐地捕捉着洞外的声响。洪水奔流的轰鸣是永恒不变的背景音,低沉而凶险。偶尔夹杂着远处树木不堪重负折断的脆响,或是土石崩塌沉闷的轰隆,每一次都让他的心猛地揪紧。他竖起耳朵,极力分辨着那奔腾水声中是否隐藏着其他不祥的动静——野兽饥饿的呜咽?流匪趁夜劫掠的足音?这无边的黑暗和雨声,像一张巨口,吞噬了熟悉的世界,也滋生出无数噬人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淡墨,艰难地渗透进树洞深处。赵长卿感到怀里的幼安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呓语:“哥……饿……”他低头,借着那微乎其微的晨光,看到弟弟干裂起皮的嘴唇。那半袋硬如铁石的红薯干,早已被小心地放进那个裂缝的木盆里,放在四爷爷手边。每一块都弥足珍贵,每一口都需要在最绝望的时刻才能动用。
赵毅轩也醒了,他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手臂,走到洞口,探头向外望去。雨虽然小了很多,但天地间依旧一片混沌。浑浊的洪水依旧覆盖着低洼地带,水面漂浮着各种令人心碎的残骸:半截房梁、一个破旧的摇篮、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花布衣裳……远处,他们曾经赖以栖身的山坳方向,只剩下几处光秃秃的、被泥石流冲刷得如同巨大伤疤的山体。
“水……还没退。”赵毅轩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走回洞内,目光落在那个裂了缝的木盆上。
赵启铭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似乎比昨夜清明了一些。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赵毅轩连忙上前扶住他。老人的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孩子们的脸,最后停留在那个盛着红薯干的木盆上。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枯瘦的手,没有去拿盆里的食物,而是再次拿起那根随身携带的烟杆。烟杆尾部那铜制的烟锅,又一次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这一次,他的手似乎比昨夜更稳了一些。烟锅在泥地上缓缓移动,留下深褐色的、潮湿的印记。他画的不再是昨夜那粗糙的线条,而是一幅更为细致、也更为艰险的路线图。
“看这里……”他声音低沉,烟锅指向起点,“我们……在老槐树。”烟锅沿着泥地向上划动,勾勒出蜿蜒的河流形状,“汉江……顺着它的边……往上走,不能离水太近,怕有塌陷……也不能太远,怕迷了山……”烟锅在河流上游某处用力一点,“商州……是个大地方……到了那儿,或许……能歇口气,讨点活计,换口吃的……”烟锅继续艰难地向上,画出一道陡峭的、几乎垂直的折线,仿佛要刺破眼前的黑暗,“翻……翻秦岭!这才是……阎王殿的门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
烟锅在代表秦岭的那道高耸折线顶端停顿了良久,似乎在积蓄力量。最终,它缓缓地落下来,在折线的另一侧,画出了一片相对平缓、开阔的扇形区域。“关中……八百里秦川……”赵启铭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希冀,“沃土……麦子能长得像人一样高……只要……只要咱的手艺还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重新裹好的油布工具包。
“四爷爷,”赵婉娘轻声问,裹着破布的手腕下意识地摩挲着,“那……那得多远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距离的茫然和恐惧。
赵启铭布满皱纹的脸庞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再次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火石,布满老年斑的手将它们紧紧捏在一起。他弓起腰背,如同拉紧一张无形的弓,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狠狠一擦!
嗤啦——!
一道异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火星猛地迸溅出来,在昏暗的树洞里划出一道短暂而炫目的金色轨迹。这火星比昨夜任何一次都要耀眼、都要炽热,它顽强的跳跃着,仿佛凝聚了老人最后的心血和不屈的意志,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绝望又倔强地燃烧了那么一瞬,才不甘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硫磺气息。
赵启铭死死盯着火星消失的地方,胸膛剧烈起伏,枯槁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不止。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浑浊的目光穿透树洞外迷蒙的雨雾,投向西北方那一片未知的、被群山阻隔的天空。他没有回答婉娘关于距离的问题,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根冰凉的烟杆,朝着西北的方向,异常坚定地、重重地指了过去。
烟杆所指之处,只有灰白厚重的雨云,无边无际地笼罩着破碎的山河。然而就在那杆尖所指的方向,厚厚的云层深处,极其微弱地,似乎被这决绝的指引所撼动,悄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小的缝隙。一丝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的光,正无比艰难地,试图从那道缝隙中穿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