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血路求生

咸丰十年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秦岭深处透骨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离开郧阳府的洪水地狱整整三个月了,饥饿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赵家老少。赵长卿蹲在商州城外一条浑浊的小河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弟弟幼安脚上那团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六岁孩子的脚底板,早已被崎岖山路上的碎石磨得不成样子,几处伤口深可见肉,溃烂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黏腻地粘连在早已腐烂的草鞋底上,每一次剥离都带来幼安压抑不住的痛哼。

“忍着点,安儿,哥给你弄干净。”赵长卿的声音沙哑,他蘸着冰冷的河水,试图冲洗那些狰狞的伤口。河水刺骨,幼安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惨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震动从地面隐隐传来。起初是极细微的,像是远处沉闷的鼓点,但迅速变得清晰、急促,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长卿!”几乎是同时,四爷爷赵启铭苍老而紧绷的低吼炸响。他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幼安的后襟,不顾一切地将孩子往浑浊的河水中拖去。

赵长卿猛地抬头——

视野尽头,烟尘腾起。十几个头裹刺目红巾的骑士,如同地狱里冲出的煞神,正沿着河滩纵马狂奔而来!他们手中的长矛高高挑起,矛尖上赫然穿刺着一颗颗戴着清军顶戴、面目扭曲的头颅!那头颅上辫子的红缨在凛冽的秋风中疯狂舞动,像一簇簇跳跃的、不祥的火焰。马蹄践踏起泥水,刀光映着惨淡的秋阳,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暴戾的杀气扑面而来。

“躲进芦苇荡!”赵毅轩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扑向旁边的妹妹赵婉娘,几乎是挟着她滚进了岸边茂密、一人多高的枯黄芦苇丛中。

慌乱中,赵婉娘被拖拽着扑倒在地,手腕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硬石上。“当啷!”一声脆响,在兵荒马乱的喧嚣中竟异常清晰。她心头剧震,慌忙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腕部缠裹着破布条的地方——奶奶留下的缠枝莲银镯就在里面!冰凉的银质隔着布条狠狠硌在腕骨上,带来一阵锐痛。她惊恐地抬头,透过芦苇杆的缝隙,恰好看见一个捻军兵丁狞笑着,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刺入岸边一个正牵着瘦马饮水的老汉后背!

“噗嗤!”利刃入肉的闷响。

老汉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前胸后背的创口狂涌而出,猛烈地喷洒在平静的河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那刺目的猩红迅速扩散,染红了水面,染红了漂浮的枯叶,也染红了岸边大片枯黄的芦苇。老汉无声地瘫软下去,抽搐着栽进那片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水域。他牵着的瘦马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挣脱缰绳,没命地向远处逃去。

赵长卿死死捂住幼安的嘴,孩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来。两人紧贴着冰冷的泥地,身体深深陷在枯黄茂密的芦苇丛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透过芦苇杆交错的缝隙,外面的景象如同修罗地狱:兵丁们粗野地呼喝着,将路上几具清兵残缺的尸体像拖死狗一样拽到路边,随意丢弃。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很快,远处传来野狗兴奋而贪婪的呜咽和低吼。几条、十几条、几十条……饥饿的野狗从四面八方被这浓烈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它们眼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扑向那些新鲜的尸体。撕扯皮肉、啃噬骨头的“咔嚓”声,争抢时发出的凶狠吠叫和厮打声,隔着密集的芦苇屏障清晰地传来,一声声,如同钝刀子割在人的神经上。这声音,比当初郧阳府那吞噬一切的洪水咆哮,更让人从骨髓里渗出寒意。

忽然,一条拖着后腿、瘸得很厉害的瘦骨嶙峋的野狗,叼着半截血肉模糊、还穿着残破号褂的人胳膊,踉踉跄跄地钻进了芦苇丛的边缘,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过几步之遥。那断臂的手指似乎还在微微抽搐,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扑面而来。赵毅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眼中瞬间燃起一股狠戾的怒火。他猛地从脚边抓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那只瘸狗砸了过去!

“嗷呜——!”石头精准地砸在瘸狗的腰胯上,发出一声闷响。那畜生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嘴里的断臂掉落在泥水里。它惊恐地看了赵毅轩的方向一眼,夹着尾巴,拖着受伤的后腿,哀鸣着仓皇逃窜,只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

野狗的惨叫声引来了附近几个捻军兵丁的注意,他们狐疑地朝芦苇丛这边张望。赵长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压着幼安,自己和赵毅轩、赵启铭也伏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嵌入冰冷的泥土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幸而,那些兵丁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似乎觉得不过是野狗争食,并未深究,骂骂咧咧地策马离开了。

危机暂时解除,紧绷的弦稍稍松弛,赵婉娘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立刻响起:“四爷爷……幼安……幼安他……”她爬到幼安身边,只见怀里的孩子脸颊烧得如同两块滚烫的火炭,嘴唇干裂出一道道深深的血口子,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浅薄,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破败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赵启铭艰难地挪过来,枯瘦的手掌覆上幼安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的手猛地一颤。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重的痛楚和绝望。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那个早已瘪下去的烟荷包,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点金黄色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烟丝末。他小心翼翼地倒出这最后一点“家当”在一个捡来的破碗片上,又从快要熄灭的火堆余烬里拨弄出一点微弱的火星,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烟丝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烟丝,很快将其烧成一小撮灰白色的细灰。

他哆嗦着,用指头捻起一小撮滚烫的烟灰,兑上一点冰冷的河水,搅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灰黑色的糊状物。“安儿……张嘴……”赵启铭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又藏着无尽的悲凉。他捏开幼安紧闭的、滚烫的嘴唇,将那苦涩呛人的烟灰糊强行灌了进去。

“咳咳咳……呕……”幼安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呕吐的欲望让他干瘪的胃部一阵痉挛。烟灰糊糊沾满了他的口腔和舌头,将那原本就紫黑、覆盖着厚腻舌苔的舌头染得更深,像一块肮脏发霉的破布,塞在嘴里。

“挺住……娃子,给四爷爷挺住……”赵启铭枯槁的手掌用力拍着幼安的后背,浑浊的老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咱还没到关中……还没到啊……”他看着幼安痛苦挣扎的小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年他十五岁,郧阳府也闹瘟疫,他爹也是这样,用烟锅里刮下的热灰,兑了水,灌给高烧不退的弟弟……只是弟弟没能挺过来,小小的身子裹了草席,就埋在了老屋后面那棵老槐树下……那棵如今恐怕也早已被洪水卷走了的老槐树。记忆中的烟灰味和眼前幼安嘴里的味道重叠在一起,浓烈得让他窒息。

在秦岭险峻的群山间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饥饿如同附骨之疽,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食物早已告罄,连树皮草根都变得稀少难寻。赵幼安虽然靠着那口烟灰水勉强退了点烧,但长期的饥饿和虚弱让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走路都打晃,全靠赵长卿和赵毅轩轮流背着。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终于,在蓝田关附近一个残破的小集市上,赵启铭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赵婉娘腕上那被破布层层包裹的地方。那里,藏着赵家最后一点有形的念想。

“婉娘……”赵启铭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一个挑着担子、吆喝着“针头线脑,杂粮换钱”的货郎。

赵婉娘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手腕。她抬起苍白的小脸,看向四爷爷,那双曾经清澈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舍,仿佛四爷爷的话是一把冰冷的刀子,正抵在她心口。奶奶临终前塞给她镯子时枯槁手掌的温度,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布满尘土的衣襟上。

“给……给咱家……一条活路……”赵启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别过脸,不敢再看婉娘的眼睛,那浑浊的视线投向远处连绵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秦岭群山,那里是通往关中的最后一道鬼门关。

赵婉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低下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颤抖着,一层,又一层,慢慢地解开腕上那早已污秽不堪的布条。布条滑落,露出了那只古朴精致的缠枝莲银镯。镯子在惨淡的秋阳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清冷的光泽,上面的缠枝莲纹样依旧清晰流畅,仿佛凝固着奶奶一生的慈祥与期盼。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货郎。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大……大叔……”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被集市上嘈杂的人声淹没。她颤抖着,将那枚带着体温的银镯递过去,仿佛递出了自己的半条魂魄。

货郎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他接过镯子,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錾刻的纹路和成色,嘴角咧开一个市侩的笑容:“哟,楚地来的姑娘?这镯子,老银工,手艺地道!搁平时,换三斗上好的小米不在话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就在婉娘心如刀绞,几乎要晕厥过去时,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按住了货郎拿着镯子的手!是赵启铭。老人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货郎,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两斗米,”他顿了顿,布满青筋的手指向货郎担子角落里一把半旧的、刃口有些磨损的镰刀,“再添上它!”

货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试图挣脱,却发现老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老丈,这……”

“就这!”赵启铭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濒死野兽般的狠劲,“两斗米,加这把镰刀!不然,镯子还来,我们走!”他作势要收回镯子。

货郎看着老人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又瞥了一眼旁边赵毅轩紧握的拳头和赵长卿沉默却带着杀气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他掂量了一下,终究是利字当头,飞快地换上一副笑脸:“行行行,看你们逃难也不容易!两斗米,镰刀拿去!”他麻利地从担子里量出两斗黄澄澄的小米,又抽出那把镰刀,塞到赵启铭手里,迅速将银镯揣进了怀里。

赵婉娘看着奶奶的念想消失在货郎油腻的衣襟里,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赵毅轩死死扶住。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那两斗小米沉甸甸地压在赵长卿背上,那把半旧的镰刀则被赵启铭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铁质刀柄硌着他掌心的老茧。这柄镰刀,不再是简单的农具,它承载着一个家族典当了最后念想换来的微薄希望,也成了劈开前方绝境唯一的武器。

秦岭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钝刀子,割在脸上,钻进骨髓。山路崎岖陡峭,嶙峋的怪石如同猛兽的獠牙,随时准备吞噬疲惫的旅人。饥饿和寒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那把用银镯换来的镰刀,很快显露出了它无可替代的价值。

在一处背风的山坳破庙里,赵毅轩挥舞着镰刀,砍下枯死的灌木和坚韧的野草,拢起一堆勉强可以取暖的篝火。火焰跳动,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也映亮了赵婉娘失魂落魄的脸庞。

次日,又是漫长的跋涉。当饥饿的绞痛再次袭来时,赵毅轩的目光投向山崖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一丛丛灰绿色的野菜。他再次举起镰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勾过那些细嫩的茎叶。虽然苦涩难咽,但混合着最后一点小米熬成的稀粥,终究是吊住了性命。

更凶险的遭遇发生在穿越一片幽暗的原始密林时。日头被参天古木遮蔽,林中光线昏暗,死寂得可怕,只有他们踩在厚厚腐叶上的“沙沙”声。突然,前方传来一声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噜”声!一双幽绿、闪烁着饥饿光芒的眼睛,在几丈外的灌木丛后亮起,死死锁定了他们!

那是一匹壮硕的灰狼!它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见,显然也饿到了极限。它微微伏低身体,呲着惨白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嗜血的低吼,一步步逼近。赵幼安吓得浑身僵直,连哭都忘了。赵婉娘紧紧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赵启铭一把将幼安和婉娘护在身后,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赵毅轩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踏前一步,挡在所有人前面!他双手紧紧握住那把镰刀的木柄,手臂上青筋暴起,将磨损却依旧锋利的刀刃对准了逼近的饿狼!他没有退缩,没有尖叫,只是死死盯着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充满警告和拼死一搏的低吼:“嗬——!”

他的身体绷紧如一张满弓,手中的镰刀在昏暗的林间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决绝的寒光。那匹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铁器寒光的反抗震慑住了。它停下脚步,幽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一人一狼,在死寂的密林中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机和死亡的腥气。时间仿佛凝固。终于,那匹狼似乎衡量了风险,不甘地低吼一声,缓缓后退,幽绿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没入了更深的丛林。

直到狼影彻底消失,赵毅轩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弛下来,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后背。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把救命的镰刀,冰冷的铁质刀身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对峙时的凛冽杀气。赵启铭走上前,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卿,”老人沙哑地开口,“过来,学着点。”他接过镰刀,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坐下。赵长卿连忙凑过去。赵启铭粗糙的手指在镰刀的刃口上缓缓拂过,感受着它的磨损和卷刃。“家伙什,得会伺候。”他示意赵长卿也坐下,然后从怀里摸索出半块在河边捡到的、还算平整的磨刀石。

老人沾了点唾沫在磨刀石上,开始一下、一下,沉稳而均匀地磨砺镰刀的刃口。砂石摩擦铁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磨刀,要稳,要匀,心要定。”他一边磨,一边低声教导,“刀刃对着自己,角度要平,不能急。”昏黄的光线下,赵长卿看到四爷爷枯槁的手指异常稳定,每一道磨痕都精准地落在该落的地方。磨了许久,老人停下动作,将镰刀举起,对着稀疏透下的天光。只见那原本有些灰暗的刃口,此刻竟泛起一线清冷的银光。

赵启铭将镰刀递给赵长卿:“对着刀刃,轻轻呵口气。”

赵长卿依言,凑近镰刀锋锐的刃口,小心翼翼地呵出一口温热的白气。白色的水汽甫一接触到冰冷的刀锋,竟瞬间消散无踪,快得几乎看不清!

“看到没?”赵启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如同暗夜里的火星,“水汽散得多快!快了,就利!利了,”他枯瘦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能割断藤蔓,砍倒荆棘,吓退豺狼……就能在这天杀的世道上,给咱自己……割出一条活路来!”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铁的沉重。

同治元年的春天,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秦岭腹地的料峭寒意和弥漫的死气。历经千难万险,他们终于踏上了穿越秦岭主脊的古老通道——子午道。这条曾经商旅不绝的孔道,如今却如同一条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疤,刻在苍茫的群山之间。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被焚毁的村落残骸,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惨烈。散落的白骨无人收敛,在荒草间泛着森然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那是死亡深入土壤后散发的叹息。

他们在一处位于半山腰、早已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里歇脚。庙墙斑驳,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狰狞痕迹,许多地方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碎石。供奉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踪,神龛被粗暴地劈开,散落一地,成了不知何人取火取暖的柴火。地面上,深褐近黑的污渍东一块西一块,大片大片地凝固着。有些地方颜色更深,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显然是干涸已久的人血。另一些则颜色驳杂,混合着泥土和草屑,是牲畜的血迹。两种血迹交错重叠,如同地狱的涂鸦,在冰冷的地面上凝固成无声的控诉。

庙里还歇着几个同样蓬头垢面、神情麻木的挑夫,蜷缩在角落里啃着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其中一个年长的挑夫,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刀疤,眼神空洞地望着庙门外苍茫的山峦,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完了,都完了……西安城里头,回回跟汉人杀红眼了……西大街那口甜水井……你们猜怎么着?塞满了尸首!胳膊腿都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那井水打上来……红的!稠得像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赵婉娘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赵幼安吓得小脸煞白,直往赵长卿怀里钻。赵毅轩握紧了腰间的镰刀柄,指节捏得发白。

赵启铭独自蹲在神像底座残留的冰冷石台上,沉默得像一块风化的山岩。他摸出那根烟锅早已空了的烟杆,叼在干裂的嘴唇间,无意识地吧嗒着。烟锅里没有一丝火星,只有冰冷的铜腥味。黑暗中,只有他枯瘦的身影轮廓和那杆空烟锅的剪影。许久,他才重重地磕了磕烟锅,尽管里面空空如也。一点想象中的烟灰无声地飘落在神龛破碎的木片上。

“先……躲进终南山吧。”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门轴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和无奈,“等……等这乱子……平息了再说。”他浑浊的目光投向庙门外那片被群山遮蔽的、血色的西北天空,那传说中的八百里秦川,此刻似乎比秦岭的千山万壑更加遥远和凶险。

那天夜里,山风呜咽着穿过破庙的残窗断壁,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赵长卿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疲惫的身体早已麻木,意识却陷入一片混沌的梦境。梦里,他回到了郧阳府的老家。奶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佝偻着背,在熟悉的灶台前忙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温暖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奶奶慈祥而平静的侧脸。巨大的笼屉架在灶上,白色的蒸汽氤氲升腾,带着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粮食的甜香。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掀开了笼屉盖子——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地冲散了蒸汽!

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变成了翻滚的、粘稠的猩红!笼屉里蒸腾而出的,哪里是什么白面馍馍?分明是一颗颗怒目圆睁、面目扭曲的人头!断颈处还汩汩冒着暗红的、滚烫的血泡!血雾扑面而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将他淹没!

赵长卿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如同要破膛而出。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黑暗中,山风依旧在哭嚎。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里——那里,贴身藏着四爷爷分给他保管的一把最细小的刻刀。冰凉的金属刀身紧贴着他滚烫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触感。他紧紧攥住那小小的刀柄,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尖感受着刀柄上熟悉而细微的木纹,那冰冷的触感,竟奇异地压下了梦境中翻腾的血海。这冰冷,是手艺的触感,是活下去的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