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落根终南

翻越秦岭主峰那日,山风骤然转了方向,自背后推来,裹挟着湿润泥土气息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赵启铭仰起布满沟壑的脸,山风穿过他花白的山羊胡须,也拂过身边孩子赵长卿枯黄的发梢。长卿牵着更小的幼安,两个孩子赤脚踩在冰冷粗粝的山石上,脚底板早已磨出厚厚的硬茧,竟能勉强跟上大人的步子。转过一道陡峭山梁,风中隐约送来几句含混土语,断断续续,不甚真切。赵启铭眯起老眼,望见下方田埂上,两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佝偻着腰,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金周至,银户县,阎良临潼喝稀饭……”苍老的嗓音在风里打了个旋儿,撞进赵启铭耳中。

他猛地停住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楔入脚下岩石。赵毅轩背着幼安,也困惑地停下。赵启铭的目光穿透凛冽山风,死死攫住山脚下那片辽阔平原。秋阳慷慨洒落,地里的麦苗已泛起一层坚韧的青色,远处村庄升起几缕细细炊烟,倔强地向上延伸,在微蓝的天幕上画出生命的痕迹。尽管目光所及,断壁残垣触目惊心,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刺向天空,但风中确凿无疑地带来了人声、烟火气,还有泥土深处正在复苏的微响。这不再是一片被死亡彻底吞噬的焦土。

“就这儿了!”赵启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锤子最终敲定在烧红的铁块上。他稀疏的山羊胡子在风里簌簌抖动,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已久的光骤然锐利起来,灼灼地投向山下的炊烟与青苗,“终南山下,总有口饭吃。”

* * *

周至县城那残破的城门,在赵启铭眼中,活像一头濒死巨兽被撕裂的咽喉。高大城墙浸透黑紫血污,秋风呜咽着舔舐那些半干的“血痂”,砖石缝隙里,深嵌着破碎的布条和纠缠的头发,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酷烈。守城的清兵倚着墙垛,身背的旧式鸟铳枪管上,暗红色的血渍已凝成一层粘稠油亮的壳。赵启铭佝偻着脊背,示意赵毅轩背紧懵懂的幼安,自己则深深吸了口气,将背脊压得更低,攥紧了袖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小铁锤——这是他们从郧阳府一路逃荒至此,唯一能证明“银匠”身份的物件。锤柄上深深的指痕,是无数个日夜和饥饿恐惧搏斗的烙印。

他一步一顿,艰难地挪向那阴森的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带着血腥、尸臭和硝烟混合的浓重气味。一个颧骨高耸的清兵斜眼觑着他们,目光像刀子刮过每个人褴褛的衣衫和深陷的脸颊。

“官爷,”赵启铭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半块婉娘偷偷省下的、硬得像石头的红薯干,塞进清兵粗糙的手掌,“俺们是……是楚地逃难来的银匠,想在城里……寻个活命的营生。”

那兵丁掂了掂红薯干,丢进嘴里用力咀嚼,腮帮子鼓起,目光却阴鸷地扫过旁边低着头的赵婉娘,停在她用破布层层缠裹的手腕上。他嚼动的动作停了一瞬,猛地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直抓向那裹着破布的手腕,意图再明显不过。

婉娘惊得一缩,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腕骨上硬物的轮廓隔着破布硌得生疼——那是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缠枝莲纹银镯子,洪水冲垮家宅时,她死死护在怀里,一路逃亡从未离身。这动作却更激起了兵丁的疑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又要上前。

“官爷!”赵启铭几乎是扑过去,挡在婉娘身前,佝偻的背弯得更深,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里挤出一种卑微的乞求,“娃儿娘……路上摔折了腕子,肿得厉害,怕污了您的眼……”他浑浊的老眼直直望向兵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那兵丁盯着他看了几息,嘴里咀嚼的动作又恢复了,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沾着食物残渣的手:“行了行了,进去吧!”他朝城门洞内努了努嘴,又含糊地补充道,“长点眼,别往西街那头去,还烧着呢,晦气!”

* * *

踏入城门,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城里的街道,比郧阳府外那场遭遇战后的战场更加狼藉。一辆断了车轴的独轮车歪斜在路中央,车辕上溅满一片灰白粘稠、风干后依旧可怖的脑浆。昔日光鲜的绸缎铺,雕花门板被劈得七零八落,成了生火的木柴,散落一地的账本纸页被无数泥泞的脚践踏过,墨迹和深褐色的污迹混合着,蜿蜒流进路边淤塞发臭的阴沟。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妇人,失魂落魄地跪在一堆焦黑的瓦砾前,徒劳地用血肉模糊的十指疯狂地刨挖着碎砖烂瓦,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的银簪子……我的簪子啊……”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的泥垢与干涸的血。

赵启铭的目光匆匆掠过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最终死死钉在街角。那里立着一间被火烧得只剩下半面焦黑土墙的铺子,残存的木梁扭曲如炭。铺子中央,一尊沉重的铁砧顽强地矗立在瓦砾中,砧面上,竟还粘着半块没来得及打完、已被熏黑的马蹄铁。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铁砧,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不顾碎石瓦砾硌着膝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抚过冰冷粗糙的砧面。然后,他从袖中摸出那把小铁锤,深吸一口气,朝着铁砧一角,用尽全力敲了下去——

“当——!”

一声清脆、洪亮、带着金属特有回音的声响,骤然撕裂了死寂的街道!那声音纯粹而坚实,仿佛来自大地深处不屈的鸣叫,瞬间盖过了妇人的哀泣和风的呜咽,在断壁残垣间嗡嗡震荡。

赵启铭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近乎狂热的亮光。他蹲下身,不顾灰烬烫手,在余烬里急切地扒拉着,很快,一块烧得半黑、从中断裂的凿子被他刨了出来。他捏着断凿,用拇指指甲在断裂的钢口上用力刮了刮,留下清晰的白色划痕。

“好钢口!还硬着!”他低吼一声,猛地转向赵毅轩,眼中燃着久违的火,“毅轩!快,看看后面炉膛,还能不能烧火!”

* * *

当夜,他们就在这半片残墙下、铁砧旁落脚。赵毅轩从倒塌的铺面下扒拉出几根勉强可用的焦木,又在瓦砾堆里寻了些干草枯枝,在铁砧旁燃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勉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浓重的死亡气息,也照亮了后院角落——几张破草席潦草地卷着,露出几双僵直乌黑的脚趾,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顽固地盘旋其上。

赵婉娘紧紧搂着幼安,背对着那角落,用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烂絮,在铺子内仅存的一个塌了半边的土炕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她腕上的银镯子,隔着薄薄衣料,硌着幼安的脊背。火光映着孩子脏污的小脸,他竟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微的鼾声。这是半年来,从洪水滔天的郧阳府一路奔亡,食不果腹,枕戈待旦的流亡路上,孩子头一次在真正的、带着人间温度的烟火旁安眠。

翌日,天刚蒙蒙亮,赵启铭便动了起来。他没碰那点所剩无几的银料,而是翻找出昨日捡拾的几块废铁料。炉膛被赵毅轩用残砖勉强垒砌,居然真的升起了火。风箱呼哧作响,炭火由暗红转为炽白。赵启铭佝偻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小铁锤敲打烧红铁块的叮当声,清脆而富有节奏地响起,打破了周至县城死寂的黎明。他打的,不是赖以成名的银器,而是三把厚背开刃的镰刀。

淬火是关键。当烧得通红的镰刀头从炉中抽出,赵启铭没有立刻浸入旁边盛着浑浊河水的破瓦罐。他颤抖着手,从贴身最里层的破袄夹缝中,珍重地捻出一小撮干结的泥土——那是离开郧阳府时,他跪在被洪水泡塌的老屋废墟前,含着泪从祖宗牌位下抠出的最后一点故土。

“楚地的泥,有火气!”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将那一小撮暗红色的泥土,郑重地撒入瓦罐的水中。泥土遇水,瞬间化开,水色变得浑浊发红。

“滋啦——!”滚烫的镰刀头猛地浸入这混着故土的水中!白汽猛烈升腾,发出尖锐的爆响,仿佛某种沉睡的力量被骤然唤醒。待白汽散尽,镰刀取出,刀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灰色泽,隐隐透着一丝暗红纹路。

附近的农户,被这久违的打铁声吸引,陆续围拢过来看稀奇。当看到赵启铭用那新打的镰刀,在铺子外荒芜的田埂上试手,一刀挥下,半人高的枯黄野草齐刷刷倒伏一片,干净利落得如同快刀切豆腐时,人群里发出了啧啧惊叹。很快,便有人扛来半袋干瘪的玉米棒子,换走了一把镰刀。接着是豆子,是几块干硬的杂粮饼子……为首的李老汉,背来半袋磨得粗糙的玉米面,换走镰刀时,蹲在铁砧旁卷着旱烟,低声说:“多隆阿大人刚把县城从回子手里夺回来,百废待兴,正缺这些吃饭的家什咧!”

小小的铁匠铺前,竟有了点生气。

* * *

麻烦终究循着铁锤声找上了门。七月流火的一天,三个头戴白帽、面色黝黑的回民汉子走进了这半塌的铁匠铺。为首那人身材魁梧,缺了一颗门牙,眼神像鹰隼般锐利。他毫不客气,指着墙角堆着的一些废铁料,声音粗嘎:“老汉,弯刀,打得来不?”

赵启铭正手把手教赵长卿如何掌握淬火的水温和时机,闻声,手中的小铁锤在空中顿了一瞬,发出一个短促的颤音。他没有回头,声音沉缓:“老朽只会打些刨土种粮的粗笨家伙什,刀枪,不会。”

“少给老子放屁!”缺牙汉子猛地跨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踏起地上的浮灰。他“啪”地一声,将一块成色尚可的碎银子拍在蒙着灰的铁砧上,震得那半块马蹄铁轻轻一跳。“二十把!三天后,我来取!”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银子在铁砧上滚动,恰好滚落到正在整理碎皮的赵婉娘脚边。她下意识弯腰去捡拾。就在她俯身的刹那,腕上缠裹的破布松脱滑开了一截,露出底下那只银镯子的一角——缠枝莲的纹样在昏暗的铺子里,倏地闪过一道幽微却醒目的亮光。

那缺牙汉子鹰隼般的目光,瞬间被这道光钉住了!他猛地踏前两步,几乎要撞到婉娘身上,声音里透出难以置信的急迫和一种奇异的激动:“这镯子……这缠丝绕莲的纹路……”他死死盯着婉娘手腕上那抹银光,又猛地抬眼,目光如钩子般刺向赵启铭,“是楚地银楼的手艺?郧阳府,老赵家的活儿?”

空气骤然凝固。炉火还在噼啪作响,赵毅轩握着铁钳的手青筋暴起,赵长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赵启铭缓缓转过身,将面色苍白的婉娘挡在身后,那把小铁锤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发白,声音却异常平静:“家传的老物件,不值钱,也不卖。”

出乎意料,那缺牙汉子脸上的戾气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恍惚的神情。他盯着那只被婉娘慌乱地重新遮住的银镯,又抬头看了看赵启铭沟壑纵横、写满风霜却异常沉毅的脸,忽然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竟露出一个称得上温和的笑容。

“俺婆娘,”他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也是从楚地发大水那年,一路逃过来的……她娘手上,也有这么一只镯子,缠枝莲的,一模一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破败的铁匠铺和几张紧张的脸,伸手将那砧上的碎银子收了回去,语气缓和了许多,“那算了。弯刀不打了。铺子里有现成的铁料没?十张犁铧头,能修吧?管俺们一顿饱饭就成。”

回民汉子们走后许久,铺子里还弥漫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寂静。赵婉娘才发现自己抓着破布的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赵启铭默默走到炉膛边,往里添了一块新炭。炭火噼啪炸开几颗火星,映亮了他半张沉静的脸。“莫怕,”他盯着跳跃的火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人心,说到底,都是肉长的。”他拿起那块从废墟里刨出的断凿子,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断裂处依旧锋利的钢口,“咱们打铁,打的是农具,打的是活路……有时候,也能打打这硬邦邦的人心。”

* * *

时光在铁砧的叮当声里流过,转眼已是同治三年的深秋。收获的气息浓得化不开,金黄的麦浪在终南山下起伏,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秸秆。

赵长卿已能独立打制镰刀、锄头和简单的犁铧。他站在铁匠铺门口,看着父亲赵毅轩把最后几张新打的、泛着青黑光泽的犁铧头装上那辆修补过的独轮车。汗水浸透了毅轩的粗布短褂,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他动作沉稳利落,将绳索勒紧。这车犁头,是要送到村东头李老汉地里的。

铺子里,赵婉娘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就着门口透进的天光纳着厚厚的鞋底。针线在她指间灵活穿梭。幼安已经三岁多了,像只温顺的小猫般趴伏在母亲膝头,小手好奇地拨弄着母亲垂落的手腕。那手腕上,曾经需要破布层层遮掩的银镯子,如今已无需隐藏。镯子被岁月和劳作磨得温润发亮,上面缠枝莲的纹样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摩挲下,线条越发清晰流畅,仿佛有了生命,在幼安纯净的眼底熠熠生辉。

四爷爷赵启铭坐在那半截焦黑的门槛上,捧着那杆跟随他大半生的铜嘴旱烟袋,慢悠悠地抽着。劣质的烟丝在黄铜烟锅里明明灭灭,跳跃的火星,将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映照得忽深忽浅,像一幅古老的地图。终南山的风,带着新麦的清香和泥土被晒暖后的醇厚气息,自由地穿过没有门板的铺面,拂过打铁留下的炭灰,也拂过每个人安宁的脸庞。

赵长卿深深吸了一口这饱含生机的风,目光掠过远处田埂上农人们弯腰收获的身影,听着随风飘来的、模糊却充满喜悦的吆喝声。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忽然被这熟悉又陌生的丰收气息撬开了一道缝隙——郧阳府老家门口那棵浓荫蔽日的老槐树,浑浊洪水中瞬间崩塌、被巨浪卷走的茅草屋顶,奶奶蒸馍时,巨大笼屉缝隙里汹涌喷薄、带着浓郁麦甜香气的白汽……那些遥远故乡的温暖碎片,裹挟着离丧的酸楚,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

“长卿,”门槛上,四爷爷赵启铭忽然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苍老的声音打破了长卿的思绪。他抬起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在烟雾后显得格外明亮温和,“明儿个,炉子生旺些。跟我学打银锁。”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投向婉娘膝上那个正专注拨弄银镯的小小身影,嘴角牵起一丝温暖的弧度:“给咱幼安,打一把长命锁。”

夕阳正缓缓沉入终南山巨大的青色剪影之后,将最后一片辉煌的金红慷慨地泼洒下来。铁匠铺那被烟火熏燎得黢黑的半截残墙,连同旁边那尊沉默的铁砧,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坚实无比的影子,仿佛深深扎进了这片饱经苦难却依旧慷慨的土地。铺子里,赵长卿手中的小铁锤再次扬起,落下,“叮——当——”,清脆而富有韵律的敲击声稳稳响起,应和着远处田野里传来的、农人们满载而归的粗犷笑语和嘹亮号子。这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支在灰烬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充满泥土气息的新民谣,在这终南山下,稳稳地扎下了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