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土塬生息(同治三年-同治六年)
终南山的巨大轮廓在暮色里晕染开来,像一道陈旧而狰狞、浸透了暗沉血迹的旧伤疤,横亘在天边。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塬上特有的干燥土腥味,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呜咽着钻进赵家人栖身的破败土地庙。庙宇早已倾颓大半,神龛里那半截泥塑神像,三年前逃难至此时尚能辨出模糊的面目,如今早已被饥饿和寒冷驱使的孩子们拆得七零八落,当作求生的柴薪投入了火堆,只余下空荡荡的基座,积着厚厚的灰尘。房梁朽坏不堪,就在赵长卿刚踏进庙门的刹那,头顶“扑簌”一声,一块巴掌大的土坯裹挟着陈年积灰和草屑,重重砸落在他脚边,摔得粉碎,腾起一小团呛人的黄雾。
长卿刚从塬上回来,裤脚被没及脚踝的浮土染成一片浑浊的赭黄。他借着供桌上那盏豆大油灯微弱的光,摊开手掌。掌心里,几年铁匠和垦荒生涯磨出的老茧层层叠叠,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坚硬的黄白色泽,摸上去如同粗粝的石头,再也寻不到少年皮肉的柔软。角落里,一堆充当床铺的麦草散发出潮湿的霉味,这是他们唯一的温暖来源。
“哥,你看,”角落里传来赵幼安带着喘息的细弱声音。他正蜷在油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里,细瘦的胳膊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正使劲勒紧手中柔韧的竹篾。一个歪歪扭扭的竹筐已见雏形。“编完这个,明儿赶集就能换两文钱。”灯光清晰地照着他手背上交错的新旧伤痕,一道新鲜的、还在渗着殷红的血口子,正叠在几道淡去的旧疤上,像一串还没来得及长熟就被粗暴摘下的红豆。
门槛上,四爷爷赵启铭佝偻成一团暗影,枯瘦的手指正缓慢而执着地搓着草绳。铜嘴旱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偶尔的吸吮,明灭不定,像垂死萤火。几颗爆出的火星无声地落在他那条补丁摞着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裤腿上,烫出几个细微的焦痕,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目光穿透沉沉的暮霭,投向庙外那无边无际、在夜色中更显黑沉死寂的土塬深处,仿佛在丈量着这片土地深埋的苦难与渺茫的希望。
后半夜,风势陡然转烈,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鬼手,从土塬的每一个缝隙里钻出,卷着浓烈呛人的土腥味,蛮横地灌进这座四面透风的破庙。寒气砭骨。赵毅轩将唯一一床破败得几乎板结的棉絮,仔细地掖了掖,裹紧身边已经沉沉睡去的婉娘。这姑娘刚过十二,眉眼间稚气尚未褪尽,却早已在生活的重压下学会了许多。她懂得如何把苦涩的野菜熬成能糊口的稀糊,更懂得在熬煮时,悄悄多添上半瓢清水——那是为了给夜里咳得撕心裂肺的四爷爷,留下几口能润润干涸喉咙的稀汤。
“婉娘睡了?”毅轩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噬。他挪到长卿身边,借着一点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今儿在终南镇听几个歇脚的行商说……官府,怕是真要放‘招垦令’了。”这几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沉重。“再熬些日子,咬着牙熬……咱们兴许……就不用总守着这破庙喝西北风了。”风声在庙宇的残破结构间穿行,发出尖锐的哨音,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应和这微弱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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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终南山区的麦子仿佛也沾染了这片土地的滞重与艰辛,熟得格外晚。直到六月里,塬上的麦田还固执地呈现着大片的青黄交杂,远望去,像一块巨大而磨损的旧毯子。赵长卿跟在塬上被称为“新民”的人群里,学着收割这维系生命的金色穗浪。他手里的镰刀,还是三年前四爷爷在周至城那半塌铁匠铺里亲手打出、淬了郧阳府故土的第一批镰刀,刃口虽经反复打磨,却依旧锋利。
“腰沉下去!腿叉开!镰刀不是让你提着绣花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紧接着,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重重拍在长卿的后背上,力道沉实,拍得他一个趔趄。是马大爷。这老汉是个回民,身材精瘦却异常结实,脸上沟壑纵横,左眉骨上那道月牙形的紫褐色疤痕格外醒目,据说是十年前那场席卷陕甘的血雨腥风中,被清军的长矛尖划破留下的印记。
“麦茬!麦茬要留半寸!”马大爷的汉话带着浓重回音腔调,却异常清晰有力。他一边呵斥,一边手下不停,那把显然也是出自老把式之手的镰刀在他掌中仿佛有了生命,贴着地皮“唰唰”作响,动作快得像一阵贴地卷过的风,所过之处,麦秆整齐地倒伏,留下一行行恰到好处的短茬。“留高了浪费,留低了伤了地脉!这地,”他直起腰,抹了把顺着花白鬓角流下的汗,眯眼望着眼前起伏无垠的青黄麦浪,声音里带着一种土地赋予的深沉智慧,“你们汉民老辈子爱种冬麦,抗冻。我们回回在这旱塬上活了几辈子,更知道春麦的根扎得深,耐得住老天爷不给水!想在这片地刨出活路,光靠哪一家都不成,得汉回搭伙,力气往一处使,地才养得活人!”
长卿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马大爷头上那顶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白帽子上。一瞬间,三年前逃难路上目睹的刀光剑影、冲天火光、回汉双方狰狞的面孔和淋漓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冲进脑海。一股混合着恐惧、憎恶和茫然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头,手心里紧握的镰刀柄瞬间变得滚烫,厚茧下的皮肤似乎要燃烧起来。
马大爷那双阅尽沧桑的锐利眼睛,仿佛瞬间穿透了长卿年轻的面庞,直抵他翻腾的内心。老汉沉默了片刻,脸上的严厉线条忽然松弛了一些。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半块烤得焦黄、边缘带着深褐色焦脆硬壳的糜子饼,不由分说地塞进长卿手里。饼子粗糙温热,散发着粮食最本真的焦香。
“吃!”马大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苍凉的平静。他指了指脚下这片沉默而厚重的黄土,“同治爷?骨头早化在土里,烂得渣都不剩了。”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荒芜的山梁和近处青黄的麦田,“活着的人,眼睛得往前看。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喂饱的肚子不分汉回。”几粒金黄的饼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在长卿那件被汗水尘土染成灰黄的粗布褂子上,在斜射的阳光下,竟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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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的秋收,比往年似乎更沉甸甸一些。塬上的风,终于带上了实实在在的谷物香气。赵毅轩怀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全家老少这半年起早贪黑,用劈竹篾、编筐篓、替人帮工一点一滴攒下的血汗钱——三十七个磨得边缘发亮的铜钱。它们在袋子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声响。他独自一人,在终南镇外那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塬上,整整转了三天。每一步都踏得格外仔细,目光如同犁铧,深深犁过每一寸土地。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塬坡中段一片半亩大小的缓坡地上。这里的土色与别处不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油亮的黑褐色,仿佛饱吸了无尽的养分。然而,用脚随意一拨开表层的浮土,几块灰白的、形状不规则的碎骨渣便赫然显露出来,沉默地诉说着此地过往的惨烈。马大爷后来告诉他,这里曾是官军和回军反复争夺、血浸数尺的旧战场。死者的血与骨,早已被岁月和风沙深深埋进了这片黑土之下。
租地的王地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体面的绸布长衫,眼神却像秤砣一样冰冷精准。他掂了掂赵毅轩递上那袋犹带体温的铜钱,指尖捻了捻成色,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认可。随即,他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钥匙上布满暗红的锈迹,像是凝固的血点,随手扔在脚边的尘土里,激起一小团烟雾。“喏,地归你了。西头有间塌了顶的草房壳子,钥匙在这儿。椽子檩条自己想法子,别指望老子给你一根柴火棍。”说罢,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踱着方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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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那天的日头,仿佛要将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彻底烤焦。白炽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地上新割不久、摊开晾晒的麦秸杆滋滋作响,冒出缕缕若有似无的白烟,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和干草的特殊气息。
婉娘挎着一个旧竹篮,沿着蜿蜒的塬坡小路艰难地走上来。小脸被晒得通红,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她走到正在挥汗如雨、和泥垒墙的赵毅轩和赵长卿面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篮口的粗瓷碗。一股温热的水汽裹挟着野菜的微涩和一丝极其珍贵的麦面香气,袅袅飘散出来。碗里是几个用杂粮面掺着野菜蒸成的菜团子,颜色灰绿,个头不大,却个个紧实。婉娘的声音细细的:“四爷爷说,今天动土,得有个念想。”她从篮子最底下,珍重地摸出三根细细的、染成暗红色的线香。香用一小片发黄的毛边纸草草裹着,纸上的香灰随着她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
四爷爷赵启铭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颤巍巍地,一步一顿,走到了那片刚刚清理出来、象征性地挖了几锹土的地基中央。赵毅轩连忙接过那三炷香,在松软的土里插稳。长卿用火镰小心地点燃。三缕细细的、几乎淡得看不见的青烟,刚刚挣扎着冒出头来,就被塬上强劲的野风毫不留情地撕扯、吹散,瞬间了无痕迹。
四爷爷佝偻着背,站在那片承载着无数亡魂的黑土地上。风吹乱了他稀疏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浑浊的眼睛环视着这片荒坡,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层,看到了深埋其下的森森白骨。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发飘,像枯叶在风中摩擦,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砸在心上:
“这地方……埋着灰灰的白骨,分不清谁是谁……有汉人的,也有回回的……骨头缝里都渗着血,都是爹娘生养、热乎乎的血肉……” 话未说完,两颗混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重重地砸在脚下干裂发烫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两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小圆点,如同无声的祭奠。长卿看着那两滴迅速消失的泪痕,胸口像被重锤狠狠撞击,闷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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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派员下来登记造册、核定田亩、颁发“鱼鳞册”的那天,终南镇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早早便排起了一条蜿蜒的长龙。各色人等混杂其中:有和赵家一样衣衫褴褛的逃荒客,有面色黝黑、神情戒备的回民,也有少数侥幸保住家业、眼神里透着精明的本地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腥味和一种焦灼的期待。
赵长卿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墨迹未干的户籍文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破,指尖渗出的汗,已经在纸上洇开一个不规则的浅黄色湿印子。他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前方书吏案头那本摊开的、厚重的册子。
终于轮到他了。穿着半旧皂隶服的书吏头也不抬,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诵公文:“姓名。”
“赵……赵长卿。”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年岁。”
“十……十六。”
书吏手中的笔饱蘸了鲜红刺目的朱砂,在册页上找到对应的位置,手腕沉稳地一划,笔尖与粗糙的纸面摩擦,发出清晰而单调的“沙沙”声,如同命运的刻刀在木头上行走。
“垦荒地,半亩。自同治七年起,免赋三年。”朱笔落下,一个鲜红的印记烙在了册页上,也仿佛烙在了赵长卿的命运里。
“按手印。”
长卿伸出沾了印泥的右手大拇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将指印按在文书指定的位置。就在这瞬间,他清晰地听见排在前面的一个回民老汉,用低沉而含混的回语,飞快地念诵了几个音节。那语调悠长苍凉,像一声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叹息,又像是一句向着苍茫大地发出的、无声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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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草房那几根粗壮的主梁被众人合力架设起来,稳稳地落在粗糙的土坯墙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的踏实感,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萌生出来。虽然墙壁还是裸露的土坯,屋顶还空荡荡地敞着,等待铺上麦草,但骨架已成。
赵幼安像只灵活的小猴,兴奋地爬上尚未铺椽子的房梁框架,好奇地四下张望。暮色四合,终南山的巨大剪影在西方天空下显得格外凝重。突然,幼安指着终南山的方向,清脆的童音划破了收工后的宁静:
“哥!快看!你看那边!”
赵长卿闻声抬头。只见一轮巨大浑圆的夕阳,正缓缓沉入终南山层叠峰峦形成的巨大坳陷之中。它燃烧着,将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将终南山的峰顶、山脊染成一片辉煌壮丽的金红,如同熔化的金液在流淌。而在他们脚下这片新垦的、属于赵家的半亩塬坡地更远处,那大片刚刚收割完、翻耕过的黑褐色土地上,几个熟悉的身影仍在劳作。是马大爷和他带着的几个回民。他们手中的农具在夕阳下反射着点点碎金,头上那标志性的白帽子,在沉沉的暮色里,像一颗颗散落在辽阔大地上的、执着闪烁的微小星子,微弱,却清晰地点亮了这片饱含血泪、又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厚重土塬。